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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成人的「藝術童話」:《赫曼赫塞童話故事集》

寫給成人的「藝術童話」:《赫曼赫塞童話故事集》
Photo Credit: Pexels @Pixabay CC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藝術童話是世界文學裡最受歡迎的敘事形式,而且沒有一位二十世紀的德語文學作家像赫塞一樣,在童話創作上下了極深的功夫。赫塞的童話光譜極廣,有薄伽丘式的敘事傳統,也有一千零一夜似的故事、幻想與心理分析啟發的夢的解析。

文: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

難走的路

我遲疑地站在峽谷入口,幽暗的峭壁口,轉身向後看。

陽光灑在這個翠綠愜意的世界裡,草地上的褐色草花隨風擦亮。那邊很好,那邊有溫度與珍貴的舒適,心靈在那邊低聲哼唱,滿意得像濃郁芬芳和光亮中的一隻毛茸茸的野蜂。我扔下一切,想爬上山去,我大概是個傻瓜吧。

嚮導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我的目光迅速從熱愛的風景移開,就像猛然從微溫的沐浴中抽身似的。現在,我看到一片黑暗中的峽谷,一條黑色小溪從裂口爬出來,邊上有一束一束的草,地面上有沖刷下來的各種顏色的石塊,蒼白沒有生氣,猶似曾經活蹦亂跳的人類骨骼。

「我們休息一下吧,」我對嚮導說。

他耐心地微微一笑,於是我倆坐下。天氣涼爽,從峭壁口悄悄吹起一陣陰暗、挾帶風砂的冷氣流。

討厭、討厭,走這條路真討厭!讓這個不討喜的峭壁口折磨我,渡過冰涼的溪水,昏天暗地中沿著那狹窄險峻的深淵爬,可惡極了!

「這條路看起來很惡劣呀,」我支支吾吾地說。

我心裡閃動著一個熱切、難以置信、很不理性的希望,如一盞微弱將熄的燈,說不定我們可以折返,可以說服嚮導:我們省了這些力氣吧。對,有何不可?我們出發的地方難道不比山中美上一千倍?那兒的人難道不更富有、溫暖、更惹人愛憐?還有,我難道不是一個天真、生命有限的人,有權利要求一丁點兒快樂,譬如坐在有陽光的小角落,欣賞藍天與花朵?

不,我想要待在這裡,才沒興趣扮演英雄和受難者呢!如果我獲准留在山谷裡有太陽的地方,我將一輩子心滿意足。

我覺得冷。這裡絕非久留之處。

「你冷吧,」嚮導說,「我們走比較好。」

說著他站起來,好好地伸展一下四肢,然後微笑看著我。這抹微笑既無嘲弄,亦無同情,不嚴厲也不呵護;就只有理解與知識。這抹微笑在說:「我認識你,我知道你害怕,你感覺到它了,但我一點兒都沒忘記你昨天及前天說過的大話。每一次因膽怯、失去自信而兔脫,你的內心正在這麼盤算,每一個熱切投往對面可愛陽光的眼神;早在你說出來之前,這些我都懂,而且知之甚詳。」

嚮導就是用這種微笑注視我,踏出進入幽暗峭壁山谷的第一步,而我恨他也愛他,好似一個被判刑的人對於架在他脖子上的斧頭既恨又愛一樣。我尤其痛恨與蔑視的,是他擁有的知識、領導力以及冷靜,他沒有弱點。我痛恨我所擁有的一切:承認他正確,同意他的看法,想和他一樣,並且想要追隨他。

他又走了好多步,踩在石頭上渡過黑色小溪,打算把我留在第一個峭壁角落。

「停!」我大叫,怕得不得了,當下不禁想到:如果這裡是一場夢,我的驚恐即刻會把這個夢驅逐得四散紛飛,而我將醒過來。「停,」我大聲說,「我辦不到,我還沒準備好。」

嚮導停步,默默地看過來,無絲毫責備的意思,但其中包含了他都理解,他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知識、預感、之前就理解了。」

「我們乾脆折返吧?」他問,最後一個字他尚未說出口,我已憎惡的知曉我將回以「不要」,必須說不要。然而同時所有舊日因循的、習以為常的、愛、親密,全都不顧一切地召喚我:「答應呀,答應呀。」全世界及我的故鄉壓在我心頭,沉重得像綁在我腳上的鉛球。

我想說「好」,雖然我確知,我不能這樣做。

嚮導一隻手伸向山谷駁回了我,我再一次繞回那可愛的地方。現在我看到方才差點兒遇上的凶險:美麗的山谷與平地在慘白無力的陽光下一副無精打采狀,色彩虛假又刺眼,墨黑色的陰影髒兮兮,毫無魔力,能讓心跳停止的,當屬刺激和氣味——一切聞起來、嘗起來都讓人想起好久以前拚命吃到作嘔的東西。啊,這我再熟悉也不過,我多畏懼且痛恨這位嚮導可憎的特質:他貶低我喜愛以及覺得舒適的東西之價值,讓箇中的元氣與靈魂溜走,抽換香氣,並且摻些許毒藥到顏色內!啊,我知道:昨日仍是酒,今日卻成了醋;醋卻永遠變不回酒了。永遠變不回去。

我無語悲傷地跟在嚮導後頭,他是對的,永遠都對。也罷,如果他留在我身邊,讓我看得見他,而非——頻繁發生過——瞬間改變主意,當下消失,留下孤獨的我——與我胸膛內他化身的陌生聲音獨處。

我無言,但內心熱切地呼喊:「留下來,我要跟哪!」小溪裡的石頭濕滑得可恨,難走極了,很容易讓人暈頭轉向,一腳一腳踏在小而濕的石頭上,鞋底下的石頭顯得更小,滑不溜鰍。小溪從這裡地勢上升,幽暗的峭壁聚攏得更密了些,它們老大不情願地鼓脹起來,每一個角落隱約藏有陰狠的企圖,要夾住我們,永遠斷了我們回去的路。隆起的黃色岩石上,孜孜不倦地流淌著黏稠的水,再也看不到天空,遑論白雲和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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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William Doyle @ Flickr CC BY-ND 2.0

我走了又走,跟在嚮導後面,經常因害怕與厭惡而閉上眼睛。路上有一朵暗色的花,黑絲絨色,眼神含悲。花兒很美,親切地和我說話,但嚮導走得更快了,我覺得:假使我逗留一眨眼的工夫,倘使我再看一次那含悲的黑絲絨眼睛,這股抑鬱和無望的空虛就會變得無比沉重,變得難以忍受,我著魔的靈魂將隨之永遠羈留在這個幸災樂禍的地帶,一個了無意義與妄想的地帶。

我全身又濕又髒,繼續向前爬行;當潮濕的山壁在我們頭頂貼近夾擊,嚮導唱起那首撫慰人心的老歌。每走一步,他清澈的年少嗓音很合拍地唱出歌詞:「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當然知道,他想鼓勵、刺激我,他想遮掩可憎的辛苦以及這場讓人絕望的地獄健行。我知道,他在等我加入與他合唱。但我不想合唱,我不樂見他如願。我還有心思唱歌嗎?我難道不是一個違背自己心意,硬被捲進一個連上帝都不能要求他做到的行動,可憐也單純的人嗎?每一朵丁香,每一朵勿忘我,就不能待在小溪邊它生長的地方,開花並凋謝,一如它的本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