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華:台灣或華文詩人最需要警覺的是「感性迴圈」

陳克華:台灣或華文詩人最需要警覺的是「感性迴圈」
Photo Credit: albersHeinemann@Pixabay CC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以我的觀點而言,感傷主義其實是寫作最大的敵人,而寫作真正需要的是靈感——「煙絲披里純」(inspiration)——是民國初年時期「inspiration」的翻譯。

文:陳克華

兩種語言的碰撞思考

底下來談一首詩的奇遇。在我的作品中,我從不覺得它特別好,這首詩叫作〈錯誤〉(Mistake)。〈錯誤〉的語法稍微西化,不過它的意象簡單且現代,講述的是每個人一生看似不會犯卻都必犯的各種小小錯誤,有點幽默也有點都會情調,翻成英文也容易理解。

這首詩在舞蹈系被編成了像Pina Bausch的舞蹈——Bausch的舞帶有劇場感,所以學生們玩得很開心,也成為公演最受歡迎的舞碼。到了紐約大學,一位同樣不懂中文的美國學生也請求為我翻譯,他根據林為正教授翻譯的〈錯誤〉又翻了一次,也是幾近改寫,最大的不同之一是他使用了“commuter train” 取代subway,可能是因為美國城市有地鐵的不多。

後來到了Alphabet City,又有一位媽媽聽完我的朗讀跑來告訴我,她最喜歡這首‘Mistake’。最後在紐約的Poetry House又念了這首詩,再度得到掌聲。種種讚美讓我總覺得有些奇怪,東、西方對於詩的感受,竟然存在這麼大的差別?在這樣作品不斷地被「再翻譯」的過程中,我內心的疑問也越滾越大。琢磨的初步心得是:中文現代詩很普遍地陷在所謂的傳統感性迴圈裡,明月清風,小橋流水,用當代白話文訴說著千百年前古人的情感,這樣的詩在譯為英文很容易變調為索然無味的散文,或怪異不知所云的天書。以貼近現代人生活的意象和感性來經營中文現代詩,可能才是一首詩能成功英譯的王道!

前面提到的賽普勒斯教授Stephanos,輪到他做poetry reading時,他希望我跟他合作。他把要讀的詩給我,其中有首叫‘Dwelling’,他希望我能夠翻譯成中文,並且幫他朗讀出來。Stephanos學富五車,是學者型的詩人,英詩中夾雜了大量拉丁文、希臘文,開頭引用了哲學家Boëthius的句子,但我總覺得這非常佛家,它說:「會流走的,都是屬於時間的;能夠在當下存留下來的,就是永恆。」Stephanos將這句話當作副標,這首詩全是整齊的四句一段,也因此翻譯成現代中文版本後,總讓我有股衝動想把它翻成絕句。

我告訴他,這首詩讓我想起王維,Stephanos非常驚訝,因為他教授的中國文學課裡也包含王維。在書店讀完這首詩後,愛荷華文學系教授向我們兩人走來,開口也說了那兩個咒語般的字:「王維!」。詩多麼奇妙啊!王維的意象同時貫穿了我們三個人,這也讓我反省,不同語言的溝通中,應該可以有一個「溝通格式」——若它具有普世美學或感性的架構,那麼許多人是可以同時藉由這個格式進入這首詩的,我驚覺原來這「王維格式」也是一種跨語言溝通的方式。

Stephanos的例子讓我重新體會到,我們應該如何從兩種語言進行碰撞思考。我跟Derick的翻譯持續進行,好不容易交了期中作業上去,指導老師Natasha讀完以後不客氣地說:「你的詩裡面有那麼多的『我愛你』,但在英文詩裡我們不說“I love you”。」我一時語塞。由號令我選的是非常難翻譯的科幻詩〈寫給複製人的十二首情歌〉,詩中不斷重複著「我愛你」,內容講的是我們看似不斷教導著複製人「愛」,但事實上則要質疑,我們口中的愛,究竟有多少是天賦本能,又有多少是後天養成。可是一經翻譯,這中間要表達的意旨幾乎蕩然無存。中文的「我愛你」應該百分之百源自外來語,五四之前的古籍裡絕對找不到這三個字。太宰治曾說過:「我一旦寫到『愛』字,就什麼也寫不下去了。」在文學裡對於愛,大概實在有太多無能為力的部分。

Natasha又說西方的詩中也有出現大量科學名詞而仍然是「詩」的例子,但〈寫給複製人的十二首情歌〉譯後讀起來卻不像「英詩」。Derick之後很認真地嘗試了許多不同方法,最後他打破了語言與形式,將每首詩改造得半圖像式的奇形怪狀,完整地新譯了一次——令人不解地,這樣的「改頭換面」之後,人人稱讚。

在IWP(愛荷華國際作家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的35位作家中,我的年紀(55歲)算大,其他國家的作家都大約三十出頭,也是他們寫作風格塑造奠定的黃金時代,令我想急起直追。他們大都以英文寫作,對於華人作家的作品,最熟知的竟是譚恩美(Amy Tan)以英文寫出的《喜福會》,而不是我們所想的若干大師,教我不禁思索如何跨越這文化藩籬——在IWP最後的日子,我用英文寫了一首詩叫‘Wild-goose’,寫的是在愛荷華窗外的雁子,以雁的抵達與飛行來作主軸,當我在紐奧良朗誦這首詩時,也有作家來向我表達他的喜愛,也許換了語言可以使腦袋重新格式化,富有新意。想來以英文創作也不是那麼難。

「煙絲披里純」(inspiration)與感性迴圈

對於Bob Dylan得獎一事,愛荷華的老師們有些非常氣憤,在Poetry Reading時甚至謠傳了Bob Dylan拒領的假新聞,這同時顯示,仍有一部分人不能接受一位音樂人獲「文學」獎。川普也在美國人的驚訝與痛哭聲中當選,且已在不久前宣誓就職。這讓我體會到世界正在劇烈轉變,這轉變同時也包含了文學創作的感性跟角度,來自這31國的35位作家各色各樣,但都能感受到他們有同一個特質:企圖心——他們都不是只把作品定位在自己國家的作家。這也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台灣的作家不應該再把自己限縮在台灣或者華文了。當然還是以台灣出發,因為創作上往往越個人、越民族、越內在的,其實是越普世的——必須警覺的是,內容是否流於「感傷主義」?以我的觀點而言,感傷主義其實是寫作最大的敵人,而寫作真正需要的是靈感——「煙絲披里純」(inspiration)——是民國初年時期「inspiration」的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