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欣穎《幸福路上》:點中六年級生死穴的成人童話

宋欣穎《幸福路上》:點中六年級生死穴的成人童話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五年級生靠經濟起飛的餘蔭,得以在社會站穩腳步,六年級生卻在社會中佔不到名望地位,只能靠父祖的經濟基礎過生活。同時又跟不上七年級生網路世代的資訊與靈活身影,被他們隔代接班。六年級生相對來說,在現在的社會是沒有聲音的一群人。

看這部片從頭哭到尾,眼淚停不下來。

這部片是台灣導演宋欣穎的半自傳電影,片中主角的年齡設定,跟導演差不多。以台灣說法,是六年級生的回憶。我自己也屬於六年級世代群,片中的每一個情節梗,全都踏到我們這個世代的共同回憶。電影後段有一句不太明顯的話:「我不知道我會什麼?」完全點中六年級生的死穴。

六年級生在台灣是被毀掉的一群人。我們成長於解嚴初期,上著學校承襲自戒嚴時期的教育方針,同時養成於「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我們面對的民主政治正要開始,社會是充滿希望的時代。但我們只能靠上個世代的價值觀,面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衝擊,畢業後又面臨22K窘境。

我們這個世代既不夠保守固執,也不夠奔放自由、無拘無束,像電影中的隱喻,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鴿子,即使放飛出去,卻還是無法抵達天涯。最後還是得回到鴿舍。

五年級生靠經濟起飛的餘蔭,得以在社會站穩腳步,六年級生卻在社會中佔不到名望地位,只能靠父祖的經濟基礎過生活。同時又跟不上七年級生網路世代的資訊與靈活身影,被他們隔代接班。六年級生相對來說,在現在的社會是沒有聲音的一群人。

我們年過或年近40(我還沒40),大半都無法功成名就。有的人也許物質生活好一點,藍領階級背景的,則都只能掙扎生存。我們高不成低不就,內心的空虛卻大於其他世代。

相對於電影《九降風》完全處理校園成長問題,只有同時間點身歷其境的人,才能感同身受。不管是一起路邊尿尿、撞球場內播放的,當年紅遍台灣的伍佰《愛情的盡頭》、片尾「棒球王子」廖敏雄欲言又止的表情,都只有當時是高中生的人才會為梗掉淚。《幸福路上》處理的問題,橫跨三十年幅度,切中許多六年級世代生面對家庭、職場、人生問題的種種面向,每個點都令人飆淚。因為物傷其類,實在沒辦法,眼淚止不下來。

片中的許多梗,是六年級生中藍領階級家庭小孩的必經之路。我們會羨慕有錢人家的少爺(背後大都有黑金背景)送的多功能鉛筆盒(我從來就未能得到過的幸福事物的象徵),女主角念念在茲的卡西歐電子錶,是我們小時候每個人夢想之物。雖然後來也還是有了,但那漫長的等待竟也成了生命中的曙光。

那是個只要班上有人帶12色彩色筆到學校,就會引人圍觀的年代。24色彩色筆更是一種傳說。小時候我很喜歡迪士尼的唐老鴨,老母到本土經營的、以現在的角度看毫不高級的百貨公司「三商百貨」,買了一個唐老鴨造型的鬧鐘給我,那竟是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完全以物質建構的幸福。這類的情節梗遍佈於電影之中。而上下兩輩角色對於這類情節的相關對白,更是命中回憶的節點。

我們這個世代的人特別愛收集物品、玩具與夾娃娃,那種只能以物質換取在灰暗人生中,獲得幸福感的小確幸,是我們生活中少數有的救贖。

而許多關於成長的情節,從雖然滿是廢棄物很髒的小溪河流,到女主角長大後看到美輪美奐,卻失去回憶感的生態工法改造河川,全都只有當時童年活過的人才能體會。小時候的溪水雖髒,但極有生命力,一定會有大肚魚在裡面游。現在這已經成為小孩在學校的水族箱才能看到的東西。現在美麗的河川造景,卻只剩無生命感的死水。

而片中引用的卡通《科學小飛俠》或《小甜甜》,是在貧瘠年代中,只能靠電視才能認識商業文化造物的我們這個階級的小孩,得以藉由想像來尋求解脫的工具。宋欣穎的劇本非常傑出,她並非無謂的使用這些回憶梗。片中的小朋友主角們在屋頂上唱著小飛俠主題曲,並陳述自己未來的夢想,長大後卻只剩一句回顧:「我們沒有一個人過著夢想的生活。」看了除了暴淚外,無法有別的反應。


每個情節點的處理都值得討論,但橫跨三十年的幅度,全講會過於太冗長,在此僅舉些優缺點來談。像是宋欣穎很精準地抓到四十歲世代生命中的矛盾感。她花費很多篇幅呈現的戒嚴教育思想與現實衝突的矛盾,特別是四十歲以上世代共有的,階級、文化與種族歧視,描繪甚深。例如講台語被掛狗牌、罰錢等,不家庭補習就被導師排擠等等。有一個特別要提的,是混血兒跟新台灣之子的問題,導演處理得不錯。

我們六年級生失去的是整個童年與青春,而且再也無法追回。女主角從美國回來、重回故地,她沒有得到自己要的自由,成長的家人鄉親都沒有改變,只是跟街景一樣逐漸老去,面臨生老病死的苦狀。我們都是這樣。片中混血兒配角是導演小時候的閨密,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她卻早已跟對方失去聯絡,到現在都沒有聯繫到。

我二十歲時認識的人,除了不變的家人與老同學等傳統場域的聯結外,全都失去聯繫。有些人再不想見,有些人是怎麼找都找不到下落。明明都住在同一座島嶼上、同一座城市裡,明明社群網路如此發達,但失去的就這麼失去了。

片中所有人都不是壞人,都被困在戒嚴體制的陰影裡,弱弱相殘。大家都想要展示善的一面,卻在過程中不斷的傷害著彼此。

缺點也有。因為過於想要把主角置於時代脈動,一些無謂的歷史事件,例如街頭抗議、政黨輪替、九二一大地震,與九一一恐怖攻擊,就用最無聊、俗爛的方式呈現。既無法跟主角的生命連結,也拖慢影片節奏。導演在訪談裡說,那是為了加深情節的可看性。但我認為把焦點聚焦回女主角家庭本身即可,藝術成就會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