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置臺北城》:後現代裝置藝術,還是「蔣中正紀念垃圾場」?

《錯置臺北城》:後現代裝置藝術,還是「蔣中正紀念垃圾場」?
Photo Credit: 準建築人手札網站 Forgemind ArchiMedia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某種程度來說,整座紀念公園都暗地指出製造自己雕像的自戀之處。而若從「垃圾場」的角度看這座公園,它見證了大眾對這種自戀行為的棄絕。

文:周文龍(Joseph R. Allen)

蔣中正的錯置

一九八七年解嚴之後社會急遽改變,反對黨領袖陳水扁先當選臺北市長,然後榮登總統大位。這帶來了幾個文化復原(cultural recovery),包括公開地重新探討日治時期的歷史,且幾乎到了懷念的程度。伴隨著這些文化復原的,是對戒嚴時期占據主要舞臺的事件和重要人物的貶低與厭棄,蔣中正和蔣經國父子便首當其衝,而且就連忠實的國民黨陣營中也能看到這些現象。就以中正紀念堂為例,原本將臺灣置於蔣中正論述中的展覽,全都將論述重整過一遍,如Jeremy Taylor於本書第五章所述。另一個國民黨重新調整蔣氏父子事蹟的例子,是宣揚蔣經國總統在戒嚴後期的治理,尤其是將國民黨臺灣化,以及他死前宣布解嚴的重要決定(不論原因為何)。在這樣的論述中,蔣中正的角色遭到弱化,也刪去了蔣經國在戒嚴早期所扮演的角色,當時他是祕密警察首長(一九五○─一九六五)。最近一本桃園地區的觀光導覽手冊《兩蔣文化園區》中敘述的故事,把蔣經國描述得與蔣中正份量相當:

蔣經國就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還為國家服務。說出「我也是臺灣人」〔宣布解嚴時〕的六個月後逝世,在我國歷史記上肅穆輝煌的一筆。身為政治人物,蔣經國在臺灣花費半生走上的道路既艱辛又璀璨。

手冊有繁體中文、簡體中文、日文和英文版,顯示出這個新論述預期的讀者範圍。重新調整蔣氏父子論述的影響,也延伸到他們執政時期遺留下來的紀念雕像上。

根據一項估計,解嚴時全臺大約設有四千五百尊大大小小的蔣中正雕像。考慮到臺灣島的面積大小和人口分布,蔣中正雕像的密度著實驚人,平均每平方英里有三尊雕像,在人口密集的區域更有數倍之多,特別是在臺北這個國民黨大本營。作為對照組,Sergiusz Michalski表示就連德國在雕像狂熱最高峰時(一九一四),俾斯麥雕像這個「一再出現的德意志國家意象」在整個德意志帝國大約也只有五百尊;大概只有蘇聯的列寧雕像能有類似的密集程度。臺灣一九九○年代政治態勢改變後,蔣中正無所不在的雕像就變得極為諷刺,令人想起過去的歷史,雕像因此招來厭惡也令人感到羞恥。二○○七年一名臺北的年輕學生說道:「這些雕像大都是國民黨想要控制人民思想時豎立的,每個校園都有雕像真的太誇張了。」

這些年來有一些相對溫和的行動,將雕像移出公共空間、藏到地下室、後院和其他不顯眼的地方,而非將這些雕像摧毀。這些行動在臺灣南部最為盛行,尤其是反對勢力最強的高雄地區,此類行動在二○○七年將蔣中正雕像移出所有軍事基地時達到最高峰。不用說,這樣的決策令國民黨的支持者十分不滿;然而和其他雕像的命運相比——比如蘇聯解體後東歐國家的共產黨雕像,和日本殖民時代結束後在臺灣的日本雕像——這些使雕像錯置的行動就顯得十分溫和。

歷史悠久的桃園大溪,在鎮上領導人的努力下,用非常不尋常的方式試圖抵擋摧毀蔣中正雕像的潮流。他們企圖以大溪和蔣家的關聯為賣點,想出一個推廣當地觀光的計畫。大溪已經有一條建有許多清朝和日治時期巴洛克建築的老城區,讓該地的觀光產業十分熱絡。大溪還有一些和老城區沒有關係的地點,卻和蔣家有所關聯,因為蔣家成員常常來到這個風景優美的地區遊憩。這種關係在大溪培植了對國民黨的大力支持,鎮中心的公園就稱為「中正公園」,公園裡還有一尊乘著戰馬、軍裝煥然一新的蔣公銅像。與蔣家有關聯的地點之中,最重要的是蔣中正在慈湖的暫時陵寢(蔣中正的棺木暫時安放在慈湖,直到遺體回歸家鄉浙江)。蔣中正統治臺灣的全盛時期,慈湖既是他的度假行館也是軍事指揮中心。這間既是行館又是陵寢的建築於一九七五年對外開放,成為頗為熱門的旅遊景點,慈湖美麗的鄉間景致也是吸引遊客前來的一大原因。

在大溪鎮長曾榮鑑的主導之下,一九九七年大溪鎮在陵寢的停車場旁設立了慈湖雕塑紀念公園。這座公園致力於收集各種早年國民黨執政時期製造而現遭棄置的雕像,且以蔣中正塑像為主。曾榮鑑鎮長向全國宣布大溪鎮樂意接收所有捐贈給紀念公園的雕像,而且大溪鎮將會負擔運送費用。公園於二○○○年建造完成後,高雄縣政府捐贈了首尊銅像,到二○一○年公園已有一百五十二尊雕像,整個空間大約足以容納兩百尊。公園的設計有曲折的走道,繞過大致上分為兩種組合的雕像,有彼此相隔十尺左右的半身塑像,置於高度齊腰的基座上,沿著迂迴的走道排列;也有站立或坐下的全身雕像,以低矮的圓形磚牆環繞,磚牆外還圍著一圈面朝內的其他雕像。

建設雕塑紀念公園的目的很明顯是要紀念蔣氏政權,一尊來自新店中正國小的塑像,介紹牌上以英文寫著:「晨起運動的民眾,走進校內時,多會自發性地向校門口的蔣公立姿銅像敬禮,學生亦會起而效法……猶如學生與居民心中的精神堡壘。」然而,紀念公園實際造成的效果似乎和這個原始目的背道而馳。首先,如同中正紀念堂展館出現的過程一樣,原先具有推崇和紀念意義的雕塑被重塑成較具歷史價值的文物。每尊雕像附帶的小介紹牌,強調了紀念公園中這些雕像的偶然性和歷史性。介紹牌提供了雕像的原始設置地點以及重新安置的日期,公園內還設有標記各雕像來源地點的地圖。有時候,雕像原本設置時看不見的藝術相關資訊,反而在重新安置時補上了。舉例來說,一尊從臺中縣太平市場移來的蔣中正騎馬雕像,介紹牌上就註明了雕塑家謝棟樑。除此之外,雕像旁還立了一個說明板,描述謝棟樑的生平與作品,闡明他的臺灣背景和訓練。在這個例子中,(英文和中文的)理想化記敘已從雕塑的主題轉移至雕塑家身上:

謝棟樑,一九四九年出生於臺中縣霧峰,籍貫臺灣省雲林縣。臺中二中畢業後,隨即考上國立臺灣藝專,開始美術探索的生涯。入學之初分發於美術科國畫組,但因與其志向不合,想轉西畫組但並未成功,翌年重考師大美術系卻不幸以一分之差飲恨,不得已之下他轉入了雕塑科,這個決定,可算是謝棟樑生命中的轉捩點,也因此造就了他成功的一生……謝棟樑仍舊堅持將作品的靈魂圍繞在人性的關愛及探索,這就是謝棟樑一直以來想要表達對藝術品最殷切真摯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