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底是正是邪?從泰南兩村看馬共的興衰

他們到底是正是邪?從泰南兩村看馬共的興衰
馬西共「馬列派」因肅反運動無辜喪命的五名隊員。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從有到無,飛鴻漸杳,數年華已度過六十清秋。他們創造了新馬歷史上「馬共」這個詞彙,成為二十世紀信仰與激情的代名詞。

文:李國樑

勿洞(Betong)是泰國最南端的小城鎮,只有五萬人口,華裔佔40%,巫裔40%,泰裔20%,是泰國華族人口比例較高的城鎮。通過分佈在市鎮幾條街道上的社團學校如六桂堂、古岡州、福建會館、廣西會館、海南會館、中華學校等,可窺探到南方先民在勿洞開荒的日子。華人中以廣西人居多,廣東話則幾乎通行無阻。

勿洞的亮點是因為曾經是「馬來亞共產黨」(簡稱馬共)跟泰國與馬來西亞軍隊打游擊戰的地方,而馬共在新馬留下太多史蹟與太多傷痕,年長一輩有許多回憶。他們的父母、子女、朋友都可能是前馬共、外圍組織、支持者、同情者、罹難者。這個激進的組織在人們心目中到底是正是邪,在新馬歷史上由於多了幾分感情的因素,現階段還是非常敏感,難下定論。

當年馬共進入勿洞時還曾經幫助過當地村民打土匪,維持地方治安,因此深得當地民眾支持,除了幫忙崗哨外,還有年輕人入黨,成為馬共的一員。擺脫了槍林彈雨的歲月後,勿洞如今已經是個和平的小城。

勿洞:山峦围绕的小城。远处的山峦就是当年马共活跃的山林
勿洞:山巒圍繞的小城。遠處的山巒就是當年馬共活躍的山林。

1987年,兩支從「馬共」(馬來亞共產黨)分裂出來的「馬西共」(馬來西亞共產黨)派系:革命派(90人)和馬列派(542人)先後走出森林,繳械投降;兩年後,馬共中央派(1188人)在合艾跟泰國和馬來西亞簽署聯合《合艾協議》,正式為馬共的武裝鬥爭畫上句點。泰國政府遵守承諾,撥地撥款,在勿洞設立了友誼村與和平村,讓馬西共與馬共中央派建立家園。

马列派放下武器,走出森林
馬列派放下武器,走出森林
勿洞的第一和第二友誼村分佈在兩個山頭,都開放給公眾人士參觀,第一友誼村保留了長一公里的營寨外圍地道和設施,第二友誼村則跟金馬崙高原形似,還設立了「萬花園度假村」。

第二友谊村万花园一角
第二友誼村萬花園一角

從新加坡驅車去勿洞,可以取道貫穿西馬來西亞半島南北的高速公路「南北大道」,全程約760公里,9個小時車程。

經過西部州屬霹靂州(Perak)的首府怡保(Ipoh)後,在瓜拉江沙(Kuala Kangsar)轉入76號公路前往宜力(Gerik),在宜力繼續沿著76號公路,轉入1157號公路便可進入泰國關卡,再沿著4106公路走約10分鐘就抵達勿洞市中心了。如果有興趣,可以在抵達怡保前參觀一下日戰期間136部隊的史蹟,例如秘密基地美羅山(Bidor)和囚禁林謀盛的華都牙也監獄(Batu Gajah)。

解除武裝

讓我們把時間拉回1989年12月2日,合艾

從1960年起,馬共總書記陳平在中國遙控馬共中央長達二十九年。 1989年,陳平來到合艾與馬泰達成共識,在《合艾協議》簽署儀式上發表講話:

「泰王國政府,馬來西亞政府和馬來亞共產黨代表團舉行了一系列和談,並取得了圓滿成功。兩項和平協議的簽署證實了這一點。我們對和談的成果感到高興。

剛剛簽署的這些協議符合我們黨爭取實現和平的政策,符合當前世界人民要求和平與民主的歷史潮流,同時也符合馬來西亞和泰國兩國人民的利益。

我們認為,通過和談達成的結束41年武裝活動的上述協議是一項光榮的和解。毫無疑問,這種對各方都公平合理的和解是基於互諒互讓的精神達成的。

我們相信,這些協議的簽署將在我國歷史上寫下新的篇章,將對馬來西亞和泰邊境地區的繁榮和穩定作出重大的貢獻。

作為馬來西亞公民,我們保證效忠最高元首陛下、效忠祖國。

作為協議簽署者之一,我們保證嚴格履行協議。我們將解散武裝部隊並銷毀武器,以表示結束武裝鬥爭的誠意。

最後,請允許我代表馬來亞共產黨代表團對泰王國政府為三方和談所提供的寶貴協助,為馬來西亞政府和馬來亞共產黨的和平協議作見證者,以及為這次歷史性的簽署作東道主,表示衷心的感謝。

也請允許我對丹斯里差哇立.榮猜育上將的遠見,對吉滴·叻達納差耶少將的努力,終於促使和談取得成功,表示高度的讚賞。 」

合艾協議》為1930年4月30日成立的馬來亞共產黨這個特殊的群體劃下句點。從簽署和平協約至今已經度過了25個年頭,人生也不過是三個25年,而有些年輕的戰士,可能都活不過人生的第一個25年。

老林

在友誼村有緣結識了60歲的林先生(老林)。溫文有禮,講話輕輕柔柔的老林,怎麼也不像是個將青春託付給森林的激進分子。

老林
老林(左)與本文作者

來自吉隆坡、已經入籍泰國的老林,在吉隆坡華文獨中完成高中教育,隸屬原第12支隊2區,也就是後來以張忠民為首的「馬列派」,在泰南和霹靂邊界的勿洞活動。至於原屬第8支隊,也就是後來以黃一江為首的「革命派」,當時在泰南與北馬州屬吉打(Kedah)邊界的昔羅(Sadao)活動。這兩支部隊分別在1974年和1970年因不滿中央的「肅反運動」而分裂,脫離馬共中央,成立馬共馬列派和馬共革命派,過後在1983年整合,成立「馬來西亞共產黨」,簡稱「馬西共」。

在「馬西共」走出森林,陳平簽訂《合艾協議》之前那兩年過渡期間,已經有一些原馬來西亞人選擇回家,不過當時大馬的條件比較苛刻,這些前黨員曾經被扣留、調查、監視等,至於那些在簽訂《合艾協議》後才回家的前馬共,所受到的待遇則好多了。

新加坡入黨的馬共隊員,多數加入中央派,在和平村落戶。不過要找人也不容易,因為大家投入武裝鬥爭後都會隱姓埋名,使用假名字。

當年馬西共比馬共中央更早走出森林,主要是受泰共的影響。他們觀察到1982到1983年間,許多泰共幹部與解放軍投降後,泰國遵守原有的和平協議,讓他們有尊嚴地回歸社會,並沒有秋後算賬。馬西共認為泰國真的拿出和平的誠意來結束這場漫長的游擊戰事,所以才作出投降的決定。

老林在1975年,20歲出頭離開吉隆坡家鄉去到勿洞,投入張克民所領導的第12支隊,受訓後成為一名廣播員,在地道內的小小工作室,負責地下廣播任務。

十二年後,老林跟著大隊走出森林,在第二友誼村打造新生活。

後來,老林認識了一位在泰國出生的廣西族女子,結婚生子。當時老林已經四十歲,從青年邁入壯年,人生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

回想起來,人生本來就是有得也有失,以青春的印記換取明天,並沒有什麼遺憾,而是另一番歷練。如今拿著泰國護照,老林可以自由出入馬來西亞,每年清明都會回鄉拜祭。

老林回顧1970年代中的抉擇,主要是來自那個年代的一股思潮。當他還在讀中學低年級的時候,受了高年級大哥哥的影響,當他成為高中的大哥哥時,以同樣的方法關懷學弟學妹們的功課、家庭、同時也逐步灌輸他們馬列的革命思想,分析社會動態,決意建立一個公正平等的馬來西亞。

「五一三事件」讓馬共找到新動力

對身在大馬的華人,那股七十年代的思潮主要源自1969年發生在馬來西亞的種族衝突,史稱「五一三事件」,跟新加坡1954年反國民服役法令的「五一三事件」發生在同一天。

1969年,馬來西亞舉行第三屆大選,反對黨獲得50.9%的得票率,第一次超越聯盟政府(國陣的前身)。由於受到選區劃分的局限,反對黨雖然得到多數票,但只取得36%的席位。 5月11日,反對黨在吉隆坡慶祝勝利遊行,惹火了一些巫統的激進黨員,舉行反示威。 5月13日,兩派人馬在文良港街頭短兵相接,演變成流血大暴動。

根據官方數據,這場持續數月的五一三種族衝突有196人死亡(華族143人、馬來族24人、印族13人,另外16人無法辨認),439人受傷(其中18人槍傷),9143人被捕(華族5126人、馬來族2077人、印族1874人,其馀為外國人,包括巴基斯坦、歐洲、泰國、新加坡等),警方相信被捕者當中,有93人為馬共。此外,221輛車及753棟房屋被毀。

「五一三事件」在沒有醞釀的情況下就這樣發生在首都吉隆坡,並不是馬共或是執政黨所能預知的,也並不包含民族解放的鬥爭或反共的意識,而是牽涉到種族利害關係。事後,全國行動理事會發表了《五一三悲劇白皮書》,把事件的根源歸咎於種族經濟的懸差與族群分化,並通過憲法確定了馬來人的特殊地位。

這樣的後續讓馬共找到新的動力,在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採取「新的武裝動向」,「主要目的在於製止吉隆坡當局繼續執行英國餘留下來的殖民地戰爭政策,以爭取我國成為一個真正獨立自主的國家——方山《馬泰邊境風雲錄(第一集)》」。馬共利用緊張的局勢來擴大活動,爭取對種族膚色深感不安的民心,使馬共黨員增長了一倍。

1970年代中期還發生了幾件大事,例如:

  • 馬來亞大學(馬大)學生在美國大使館前進行示威,抗議美帝國主義(1973)。
  • 馬大學生發動華玲(Baling)反飢餓遊行以及打錫烏達拉(Tasek Utara)木屋反迫遷事件,國會的白皮書(1974年的12月19日)指馬大華文學會涉及共產黨的顛覆行動,關閉馬大華文學會。
  • 吉隆坡當局興建獨木莪水壩和北馬高速公路「東西大道」(1974),宣傳策略上則說是為了「圍剿」邊區;對此,馬共向施工工程作出襲擊,以示警誡。大馬政府作出回應,對馬共與傾左的團體進行大逮捕,修改大專法令,締奪學生的政治權益等。
當時老林身為馬共黨員,自然如履薄冰。當時上頭指令他到別的州府去隱姓埋名,找過一份工作,他則認為反正人生地不熟,而自己也有為國家民族鬥爭的宏願,於是痛定思痛,走上勿洞之路。

叢林深深

對於馬共重新啟動武裝行動,馬來西亞曾經在1978年6月至1980年間,對據守勿洞的第12支隊,發動了長達二十個月的圍剿行動,輪派兩千軍人進入森林,建立十五個堡壘,大軍則在森林外圍布防、炮轟等。第12支隊的主力部隊撤入深山,同時派出多支戰鬥隊向政府軍在林中的據點進行反擊。

1982年,泰國出全力圍剿馬共,使三千人的部隊銳減至千餘人左右,加上鄧小平向陳平下指令,停止武裝鬥爭,馬共已經逐步失去與政府軍持續抗衡的可能性。

馬共在勿洞森林裡作戰與生存的技巧有許多都是從泰共那兒學來的,泰共則是通過越共,越共通過中共,共產黨的血脈就這樣連成一線。

由於馬共長期在勿洞森林出入,對周遭的環境與地雷區等都十分熟悉,他們自己製作的地雷通過乾電池的電流引爆,只要腳一踏上去就立刻通電爆炸,雖然殺傷力不強,但已足以炸斷一條腿。

至於官方埋下的地雷,是以安全扣引爆的,只要踩著不動,還是有辦法拆除。此外,政府軍是輪派的,新來的軍人對環境不熟悉,因此凡是佈置地雷的地方,都必須在樹幹底下做記號,久而久之就被馬共識破,除了沒收地雷外,還可以變變把戲,例如改裝、換地方、換方向等,使政府軍自己遭殃,因此政府軍都不敢輕易進入森林活動,只是漫無目的地開砲。聽大砲飛過頭頂的聲音就知道政府軍鎖定的地方,因此馬共甚至可以在大砲底下如常過活。

當然在森林裡最避忌的就是行踪洩露,因此在行軍時,都必須有人殿後,把走過的足跡銷毀,煮食也通過夜色來掩護,都是在入夜與黎明前進行的,稱為「兩頭黑」。

在營寨煮大鍋飯,則採用「孔明灶」,時間就從容得多。所謂「孔明灶」是在地底先挖個灶頭,再沿著山坡挖出一條排煙的管道,在出口處挖一個大煙槽,上面鋪上潮濕的麻袋;這樣一來,即使有炊煙冒出,也變得稀稀落落,難以察覺。

第一友誼村保留了一公里的地道讓公眾參觀,這條深入地底約二十米的地道是由第8支隊,集中五十人的力量,花了三個月時間挖掘出來的。除了廚房外,還有碳窯、哨站、宿舍、操練場、夫妻屋(新娘房)、改建成博物館的禮堂和一條九個進出口的地下隧道,作為防禦砲彈與囤積食糧等用途。隧道有一個人的高度與約1.5米寬度,裡頭的睡床、桌椅等都是原來的山石,可說是「入土為安」。

當時組織規定男女不准談戀愛,因為一旦懷了身孕,有了孩子,除了行動不便外,還會危害到全隊人。男女一起共事,難免會日久生情,因此才有了「五鋅級」的新娘房,屋子就像屋頂那五塊鋅片那般大小。孩子出生後必須「關」在隧道裡,避免嬰兒的啼哭聲暴露行踪,過後還必須出森林找戶好人家,將孩子送給人。

博物館展示了武器、車床、運輸器具、學習資料、以及文娛活動用的手風琴等,依稀間彷彿還聽到琴聲伴奏下,飄起一陣悅耳的歌聲:

樹膠花開遍地黃,每年每日割膠忙。雖然油鹽茶飯吃不飽,洗了膠桶乓呀連嗵乓,乓呀連嗵乓。大家歡聚在一堂,在一堂...

新加坡與馬共

上世紀七十年代新加坡是否仍舊受到馬共的安全威脅? 2011年10月20日的國會中,副總理兼國家安全統籌部長及內政部長張志賢公佈了一些詳情:

1970年4月,一名妙齡女子在樟宜一起炸彈爆炸事件中喪命。設炸彈陷阱的是馬來亞民族解放陣線,這是上世紀7、80年代馬共最活躍和激進的外圍組織之一。

1974年12月,三名親共分子原本要驅車把土製炸彈放在南洋鞋廠董事經理的住家,不料炸彈在車內提早爆炸,二人被炸斃。第三人逃離現場,獲其他親共分子援助偷渡到柔佛。

1970年至1974年間,馬來亞共產黨在新加坡至少策劃了35起縱火及爆炸事件。

1970年代共800多人在內部安全法下逮捕,並向其中235人發出拘留令。多數被拘留的人不單只同情馬共,而是為馬共提供了財物及人力的支持。

——馬來西亞 · 南洋商報(南洋網),2011年10月20日

關於上世紀50至70年代在新加坡所發生的疑似馬共事件,當時新馬有一個叫做「統一陣線」的組織,新加坡的左翼人士所支持的也是從早期的反殖到後來的馬來亞革命。革命同志躲在森林裡,對外界知道得不多,主要靠電台來收集資訊,維持革命理想。

到了八十年代,世界時局完全改觀,從中蘇交惡到冷戰結束,資本主義重新抬頭。陳平安排了馬共與馬西共的領導幹部,包括張忠民和黃一江回到中國,他們發覺現實跟理想中的中國原來有這麼大的落差,驀然回首間,感悟到堅持了一輩子的鬥爭已經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促成他們後來放下武器,重返社會。

人間正道是滄桑,是正是邪還得經過日後的蓋棺定論。武裝鬥爭這條路本來就不是什麼康莊大道,在世俗眼裡是一條不歸路。自1930年代起,馬共這個特殊的群體已經在這條崎嶇的道路上起跑,顛顛簸簸中從無到有,從有到無,飛鴻漸杳,數年華已度過六十清秋。他們創造了新馬歷史上「馬共」這個詞彙,成為二十世紀信仰與激情的代名詞。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勿洞 - 马共的小城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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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葉蓬玲
核稿編輯:吳象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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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裡的營寨,鋅板屋顶,屋子屬於開放式,方便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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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級」的新娘房。
轉型為博物館的禮堂
轉型為博物館的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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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府軍團圍剿行動中喪生的部分馬列派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