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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最後選擇焚書的藏書人

那個最後選擇焚書的藏書人
Photo Credit: Unsplash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每次面對各種課綱之爭,經典之辯,我就想到被蕭繹燒毀的那些書,載上馬車卻被淹沒的書,還有我們這時代印出來卻不曾被閱讀就被打成紙漿的書。

文:祁立峰

最近大夥風靡搶購衛生紙,被鄉民以「安屎之亂」戲稱之。我同溫層除了感慨同樣是紙,圖書銷量始終低迷無起色之外,更有人想出將庫存書變造成衛生紙(94我),或提案乾脆直接把新書印上衛生紙,隨擦即用、用完就丟這般,悲憤又自嘲。

以上只是講幹話,但事實上我在散文集《來亂》有一篇〈紙漿之愛〉,旨在感慨眼下這個多工緩衝、閱讀衰頹的時代,書籍成為庫存最後被銷毀的事。我還記得當年我初將文學書投稿至出版社,主編就建議我不妨看看庫存書倉儲。反潮、發霉、生蠹,那真的是愛書人不堪也不能承受之痛。與出版業過從更密,我才知道原來庫存書也不會一直堆倉庫,當考量再無銷售殘值時,出版社也會將庫存銷毀,拆掉書背、打成紙漿,再製成再生紙。再想想曹丕說的:「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有多感傷?

我們都知道秦始皇曾經焚書坑儒,這被視為歷史上著名的控管言論之劣舉暴行。但漢代以前畢竟是竹簡時代,焚書的數量終究有限,所以認真算起來,古典時期最大規模的焚書,應該算是梁元帝面對江陵城陷時,悲憤之下的焚書。

這件事說來充滿各種悲摧與無奈。首先,即便在歷史定位上,梁元帝蕭繹評價不甚好,一般認為侯景之亂爆發、都城建康被圍,梁武帝蕭衍與太子蕭綱坐困愁城之際,蕭繹手握西境重兵游移觀望,不願意派兵勤王。因此後來他定都江陵,自立西梁,那是狼子野心。

以上這些當然是歷史事實,但也是某種後見之明。我自己特愛蕭繹一系列遊戲詩,他可能是一個真正能將生活與文學,體貼出某種後現代遊戲況味的古典詩人。此外他是一個真正的愛書人,對知識和書籍有著異於常人的迷戀與偏執。根據本傳:

(元帝)性愛書籍,既患目,多不自執卷,置讀書左右,番次上直,晝夜為常,略無休已,雖睡,卷猶不釋。五人各伺一更,恒致達曉。常眠熟大鼾,左右有睡,讀失次第,或偷卷度紙。帝必驚覺,更令追讀,加以檟楚。」

關於元帝性愛的這部份、不,我在說什麼,我是說蕭繹天生喜歡看書,但又有一隻眼睛看不見(他的皇后徐娘就以此訕笑他),所以通常是找左右侍從輪值從早到晚唸書給他聽,就算是半夜,也要找五個人輪班,每人唸兩小時。

你說哇咧之前史可法找健卒來深蹲、讓他靠著睡覺,就已經很血汗了,沒想到蕭繹還青出於藍,而且皇帝都睡到吃手手了,書僮想說隨便給他跳著唸就好,這時他還會馬上驚醒,加以責難,原來是一位亂唸書的同學啊,然後咧?然後這位就要被鞭刑了。

蕭繹讀書愛書成癡,因此他藏書原本就已經汗牛充棟、達到七萬冊之多。爾後建康戰亂,他又將文德殿中央藏書七萬餘冊,也轉移到江陵。等於他坐擁當時天下最多的藏書量。當時北朝戰亂頻仍,圖書收集不易,最多時僅三萬餘冊,相較之下可見這間蕭繹圖書館當時有多麼恢宏壯盛,全世界可與之媲美的大概就是亞歷山大圖書館。

這樣的一個愛書人、藏書家,最後選擇焚書,一方面當然是悲憤與自私,但背後的悲痛實在難以言喻。同樣根據本傳,西魏即將破城而入時:

及魏人燒柵,買臣、謝答仁勸帝乘暗潰圍出就任約。帝素不便馳馬,曰:「事必無成,徒增辱耳。」答仁又求自扶,帝以問僕射王襃。襃曰:「答仁,侯景之黨,豈是可信?成彼之勳,不如降也。」乃聚圖書十餘萬卷盡燒之。

大臣建議蕭繹出逃,猜忌成性又不善騎術的蕭繹終究拒絕了,他的身體選擇投降,卻不願意將書籍一併奉送,於是將十幾萬卷書一舉燒毀。如果歷史可以重來,真想跳上時光機,和蕭繹說一聲「葛格,母湯喔」。

我最近致力推動古文普及,每次談到六朝詩歌,非科班出身的聽眾,認識多半止於陶淵明,這很大一部份的原因就是來自於文獻的殘佚,但在那個沒有印刷術的時代,圖書就是如此脆弱的物什。除了這種人為的怨毒燒毀,還有想不到的行車意外,也導致被迫削減庫存:

後魏之末,齊神武執政,自洛陽徙於鄴都,行至河陽,值岸崩,遂沒於水。其得至鄴者,不盈太半。至隋開皇六年,又自鄴京載入長安,置於秘書內省,議欲補緝,立於國學。尋屬隋亂,事遂寢廢,營造之司,因用為柱礎。貞觀初,秘書監臣魏徵,始收聚之,十不存一。(《隋書.經籍志》)

北齊時代運書的車隊,竟然連書帶馬車一同沉入水裡,導致圖書損失大半,到了貞觀盛世,唐太宗好不容易有閒收集天下圖書,這才發現「十不存一」。於是我們爾後的文獻,談到隋代以前的圖書,都會提到「隋以前遺文祕籍,迄今十九不存」。只剩下十分之一或更少的圖書文獻足以徵參。試想,若我們現在能讀到隋以前作品暴增十倍,除了修國文要默寫的同學要嚇到吃手之外,會有多少馥郁豐沛的文獻奇觀。(音效:天哪,是世界奇觀)

因此每次面對這種課綱之爭,經典之辯,我就想到被蕭繹燒毀的那些書,載上馬車卻被淹沒的書,還有我們這時代印出來卻不曾被閱讀就被打成紙漿的書。知識的傳遞,文獻的留存,有太多隨機與不可預期的機緣。現在讀過國文的我們一代,大概都嫻熟於李白杜甫韓愈,會背幾首《崩壞國文》所說的那些長安水邊魯蛇的詩歌。但我們失去的更多,那些永遠成為紙屑和煙塵,在當時傳誦不已如今卻汁漿無存的作品,就好像不曾存在似的。

本文經Readmoo閱讀最前線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