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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端人口》:離開農村尋活路,成為北京地下城百萬「鼠族」

《低端人口》:離開農村尋活路,成為北京地下城百萬「鼠族」
Photo Credit: Reuters/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北京的房價居高不下,於是很多勉強維生的勞工便不得不生活在地底。這批約有一百萬以上的「鼠族」擠在這城市的臟腑。他們不能登記戶口,而少了戶籍證明就無法擁有許多社會保障、健康保險,或幫孩子註冊入學等基本權利。

文:派屈克・聖保羅(Patrick Saint-Paul)

踩著民工崛起的強國

完成一次精準中不失優雅的勾手跳動作,身上裹著皮草背心、梳著髮髻的青春少女隨即向後滑行,隨著芭芭拉.史翠珊演唱的〈回憶〉(Memory)於冰上起舞。她的母親雙肘倚靠玻璃欄杆上,漫不經心望著她的小神童,一邊習慣性地滑起最新款「土豪金」iPhone。其他家長早早利用孩子上課時間去購物,現在腳邊堆著LV、愛馬仕或Prada的提袋,耐心候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北京有一半以上時間籠罩在霧霾的毒臭之中,這群強國經濟新貴的寶貝兒女卻不受干擾,無分季節、隨時可在面積兩百四十餘坪的冰面上溜滑自如。此座名為「樂酷」(Le Cool Ice Rink)的溜冰場位於China World裡,正是中國首都最為氣派的國貿商城。它儼似過去三十年來中國張狂之經濟成就的展示櫥窗,三座大廈從一九八五年開始興建,於二○一○年完工,傲視整個中央商務區內超現代玻璃帷幕摩天大樓群,周邊則是商務的核心,即北京人口中的「CBD」(中央商務區)。

China World歡迎外國人,相當謙虛地自我定調為「中國與世界相遇之處」。商城共有四個樓層,總面達三萬多坪。那批太子黨(也就是共產黨高官的富二代)一身剪裁無可挑剔的義式西裝,大步踏行在大理石走廊之間,不屑一顧三百多間高級名店,管它是伯魯提、迪奧、盟可睞或萊卡都一樣。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娶進豪門千金,跟有錢情婦一拍即合,靠的全是「關係」:關係是不可或缺的人際網,而中國共產黨即位於這張網的中心;沒有這層關係就別想在這人民共和國裡圖得半點利益、機會,餵飽過於飢渴的購買慾。

一群不起眼的員工緊盯著場內的清潔狀況,藍色制服的「阿姨」或是清潔女工包辦地板和櫥窗,其他穿灰色制服的男女則負責化妝室,包括補充洗手乳、擦手紙。這些人都是推動中國經濟發展的小精靈,只是他們的人生跟童話完全沾不上邊。他們幾乎全是來自中國廢耕閒置農村的民工或移工,一次出走就是成千上萬,一批批湧向大都會尋求立足之地,堪稱史上最為可觀的人類大遷徙。整個中國的富裕,蛻變中的世界第一經濟強國,可謂是踩在這群勞工的肩膀上築起的。

何謂北京鼠族

北京就像中國絕大多數的城市一樣,房價飆漲居高不下,於是很多受雇於服務業、工地,或是打著零工勉強維生又邊尋求穩定工作的勞工,便不得不生活在地底。這批來自中國四面八方、由不同少數民族組成的群體,因此有了另一種別稱,叫做「鼠族」。他們占據北京廣袤無垠的地底,甚至下水道口。兩千一百萬居民裡,有七百萬民工參與了首都經濟瘋狂的成長,他們前來此地尋求更好的生活,經歷人力車時代進入全球化力量的紀元。他們被經濟發展遺忘,經常受剝削且被視為次等公民,命運堪比十九世紀工業革命時期的歐洲勞工階層。

根據評估,這些人當中約有一百萬人以上擠在這城市的臟腑。他們不能登記戶口,而少了戶籍證明就無法擁有與居民相同的社會保障、健康保險,或是幫孩子註冊入學等基本權利。卡在社會階層的底部,只迫切渴望能再往上爬個幾階。

「跟老鼠一樣住在地底的移工,他們的居住條件如同這類齧齒動物,只享有那麼點自然光,有時甚至沒有採光,生活環境相當潮溼。」北京大學社會系教授盧暉臨說道,

這就是為何社會大眾會用「鼠族」來稱呼他們。但是人畢竟跟老鼠不一樣,在那等生活條件下,健康將遭受極大的危害,不但可能染上皮膚病,心理負擔也會相當重。根據統計,這些鼠族當中的許多人都有抑鬱傾向。此外他們還必須面對意外、承擔風險,包括火災、水災或是窒息,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地底。

這群塞滿首都臟腑的移工,還有取得文憑後正在找工作的畢業青年,或是工作待遇極差的年輕人,他們的存在不算什麼危害,因為他們是北京經濟發展中不可或缺的螺絲釘。只不過,如果他們的工作地點在市中心,要找到一個還過得去的住所幾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民工都盼望提高自身的生活水平,終有一日能夠住在地面上,但他們也意識到,薪資要是沒有增加,他們就不得不繼續留在暗無天日的洞裡。

支撐商場的小精靈

每日每夜,和其他地方相比,這群在China World的「鼠族」更容易跟與日俱盛、重返榮耀、前景光明的中國夢擦肩而過,但這是他們無法觸及的夢。這場夢倘若破碎,他們就是首當其衝的一群,然而在這個極端貧富不均的國度(儘管當局一再宣揚共產主義者平均主義的美德),卻正是這套意識形態在支撐著他們。

每次只要我企圖與China World的阿姨搭話,都會換來一抹迷茫又恐懼的眼神。對另一個世界的好奇心誠然是有的,偏偏她們只在一種情況下可以與顧客互動,那就是為對方服務的時候。

「我不能跟您講話,」手裡拿著粗布拖把和水桶的年輕女子一邊說,一邊不安地加快腳步,「我不能,這裡到處都是攝影機,隨時有人在監視。這邊的管理非常嚴格,我們是不能偷懶的。」

她一無所有,但又害怕失去一切。在「鼠人」世界裡,能進入China World這種待遇明顯較優渥的地方工作,就像擁有某種特權。沒有人願意跟我們交談。伎倆被拆穿了──他們知道我們跟其他人不同,不是來這裡消費的。我們步履緩慢地遊走,好整以暇地等待獵物,然而只要稍一靠近,擔心受怕的「鼠人」便會逃得無影無蹤。

真是灰頭土臉啊!經過這麼些天的徒勞,我的心情彷如空船而返的漁夫,沮喪中不無羞愧,已經準備打消念頭。只是在放手之前,我還想賭最後一把。我鎖定了一名負責清潔維護的年輕女子,她的樣子看上去比其他人溫和,經過我身旁時總會放慢腳步,低著頭避免接觸到我的視線。費了一番功夫後,她終於願意和我聊個幾句。

她說她姓沈,因為想多賺點錢,十八歲畢業便離開四川到北京,一晃眼就過了八年,目前在China World工作已經五年。女子將紅腫雙手輕擱在掃帚上,露出美麗笑容,但眼中閃過一絲不安。沈小姐在兩年前搬到北京東邊靠近中國傳媒大學的地方,距離工作的地鐵站約半小時車程。她跟人在地下室合租了一個近兩坪半的小房間,每個月八百人民幣。她說自己運氣很好,住處有扇通風窗,讓她在熱氣蒸騰的夏天得以呼吸些外頭空氣。她和室友兩人有個單口電爐,可以在房間裡熱點食物。衛浴則是跟其他人共用的,按分鐘從預付卡裡扣費用。

北京地下城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