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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即不離》:從失責父親身上,追溯家族失憶的馬共歷史

《不即不離》:從失責父親身上,追溯家族失憶的馬共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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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導演質問:「為什麼他無法是一個正常點的父親?後來我想,會不會是他自己的父親的問題呢?」

文:許維賢

近年旅臺導演廖克發的紀錄片《不即不離》從家族史出發,很深刻重繪了大馬華人跟國家和馬共歷史不即不離的間距。導演從失責的父親身上追溯自身家族失憶的馬共歷史,追思那位跟自己素未謀面的祖父作為抗日分子和馬共游擊成員的史前史。

廖克發指出現在的馬來西亞人其實不知道怎麼去看待馬共,因為歷史課本就是把他們描述成恐怖分子:「人們很容易用左派右派的角度來看待事情,但是這太過簡化了。」(黃衍方2016)他認為所謂冷戰後的左派和右派其實是很西方的觀點,這樣他們才知道哪些國家是站在同一邊的。與其說導演拒絕站在左派和右派的兩端看待馬來西亞和馬共歷史,不如說他是往返來回叩問、辯證和重繪兩端之間的間距和張力:「記起我們已經忘記的,提醒我們原不該想起的。」(王德威2007:55)把人們帶向有關家庭記憶和馬共時間的政治學。

片頭一片漆黑中映入眼簾的是一盞冉冉上升的孔明燈,伴奏的是一首反覆出現在片中的馬來西亞國歌〈我的國家〉(Negaraku)旋律的前身—一支改編自印尼民謠的馬來情歌〈月光光〉(Terang Boelan)。導演安排華人文化意象(孔明燈)和馬來情歌(〈月光光〉)相互交錯形成華夷風:看似一片祥和和祈福國泰民安的想望。鏡頭一轉是一部正在軋軋旋轉的家庭錄影帶,一位裸著上身的華裔父親舉著水管清洗庭院的水泥地板,在鏡頭前卸下衣服的小女孩來回在地上蹦跳戲水滑倒嘻叫,當觀眾以為這就是導演要敘說的馬共家庭,然而畫外音是導演的聲音:「一直以來,我希望自己能有這樣的家庭記憶,但是我沒有……」鏡頭漆黑數秒後,導演向大家展示不在家的父親唯一一張全家出遊的童年照片,而這位對馬共歷史一知半解的父親卻是此片的鏡頭主要敘說者。畫外音的導演自稱跟這位父親的關係很僵,九年沒講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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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頭一片漆黑中映入眼簾的是一盞冉冉上升的孔明燈, 伴奏的是一首反覆出現在片中的馬來西亞國歌〈我的國家〉(Negaraku)旋 律的前身—一支改編自印尼民謠的馬來情歌〈月光光〉(Terang Boelan)

父親長年在外不顧家,家中的其他成員包括作為大兒子的導演經常要分擔他的責任,在導演的敘述裡這是一位不負責任的父親:「基本上家裡所有的事對他而言都成了小事。」導演質問:「為什麼他無法是一個正常點的父親?後來我想,會不會是他自己的父親的問題呢?」這些追問把導演推向馬共時間所構成的記憶網絡,導演有意追究是誰應為這段父不父、子不子的家庭記憶負起倫理的責任?我們必須承認導演一開始是故意把自己設置在受害者的立場向父輩提出疑難,他就是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能像大多數人那樣擁有中產階級溫馨的家庭記憶?

他重溫華小五年級的官方歷史教科書,馬來亞共產黨被描述成是一個進行各種恐怖活動的非法組織,導致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於是他追問「公公,你是一個恐怖分子嗎?」對家庭記憶的叩問在此很順理成章轉化成對歷史的大哉問,這是此片引人入勝之處,它不願意像一般紀錄片先站在官方勝者為王的歷史高度俯視芸芸眾生,也不願意屈就在民間敗者為寇的集體悲情裡控訴歷史的暴力,而是游刃有餘來回遊走於民間話語和官方話語之間的間距,從個人卑微和瑣碎的家庭記憶向官方話語和民間話語提出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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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屋還保存著公公唯一剩下的一張畫像,側對鏡頭對公公語焉不詳的父親,昭示了兩代之間對馬共歷史記憶傳承的徹底斷裂

導演帶領父親一家人回到公公遠在霹靂州實兆遠的老木屋掃墓。那裡還保存著公公唯一剩下的一張畫像,側對鏡頭對公公語焉不詳的父親,昭示了兩代之間對馬共歷史記憶傳承的徹底斷裂。導演只能更多是從母輩那裡了解到公公的事蹟,而她們更多是站在家庭立場苛責公公的失責,男人長年地不顧家讓母輩飽受了恐慌和獨自承擔生產和養兒育女的辛酸,母親以福州話和華語轉述婆婆生前對公公的恨,她不明白丈夫好好一個人為何要去參加共產黨,29 歲(1948 年)的丈夫當年回家被舉報,被英軍埋伏槍殺死在自家附近的叢林,根據其孫女(導演堂姊)轉述其爸(導演大伯)的回憶,生前公公也常常回家把家裡任何可以賣的東西包括米都拿走或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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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帶領父親一家人回到公公遠在霹靂州實兆遠的老木屋掃墓

雖然導演一家人對公公的記憶有所出入和微詞,女兒(導演姑姑)也會記取其父最疼她,半夜悄悄回家幫她和其弟(導演父親)洗澡的童年溫馨記憶。面對英方對公公屍體的不義和非人道處理(死無葬身之地,不准親人認屍和安葬屍體,也不准親人哭泣和在家裡掛上他的相片),大伯竭盡全力在公公去世後躲躲藏藏請人為他畫了一幅像,每年清明過節畢恭畢敬拜祭他。

這的確是一個「兩代人叨叨絮絮地怎麼紀念著一個老鬼魂的家庭故事」(廖克發2015)。導演不但沒有意圖構建一位高、大、全的馬共英雄形象,也沒有從「黑白立場明確的心理」(廖克發2015)進行二元對立的敵友之分,反而首先從母輩視角嘗試還原一位有血有肉徘徊在家庭、馬共和國家間距之間的父親形象,其次才是重繪馬共隊員顛簸流離的集體身影。

離散導演廖克發從臺灣回到馬來西亞,在馬來西亞從南到北,也輾轉於泰國、廣州和香港四處走訪馬共隊員,從男到女,從華族到巫族,這些絕大部分被官方禁止入境馬來西亞的馬共倖存者於晚年在此片追溯他們各自的流亡遭遇和離散漂泊的命運,導演彷彿從這些憂患的遺民中依稀看到了公公的身影。攝影機步步追蹤和探勘這些流亡身體和其疆界的移動,導演安排這些馬共遺民在鏡頭前以各自的土腔訴說著無家可歸的旅程,為後馬來西亞的土腔電影注入了流亡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