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地厚天高》導演(上):拍紀錄片的矛盾,就像「人血饅頭」

專訪《地厚天高》導演(上):拍紀錄片的矛盾,就像「人血饅頭」
photo credit:EPA/JEROME FAVRE/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梁天琦說他搞政治不開心,那時候我很震驚,因為他說這句時是他最受歡迎的一刻。之前我對政治人物的理解是,你受歡迎你可以贏得選舉。那為什麼他會不開心?當我發現梁天琦這一面向,跟我之前想拍一個很激情的作品,方向完全不同,所以我乾脆往比較憂鬱灰暗的方向去拍。

文:詹斯閔、丘琦欣;編輯胡景祥

林子穎導演近期的紀錄片作品《地厚天高》,主要拍攝香港本土派人士梁天琦。林子穎另有其他影像創作,執導《旺角黑夜》,並擔任《未竟之路》其中一位導演。
以下是破土成員詹斯閔與丘琦欣和她的訪談。

從新聞到紀錄片

詹斯閔(以下簡稱詹):你自己應該也是先參與或關注抗議,為什麼選擇紀錄片作為參與的方式?你如何定義自己的角色?是否曾有這個狀況,你猶豫要放下機器跟他們一起參與,還是你要客觀地在旁邊記錄?

林子穎(Nora,以下簡稱林):這個跟我的背景有些關係。是沒錯,很久很久之前我真的是一個參與者。可能是高中的時候,那一年是六四20周年,2009年很多香港人去維園

那時候我可能比較反叛,我家裡不是特別容易接觸這些東西,我學校也是很傳統很乖的女子學校,沒有人說。我覺得:沒人說,我就要去。開始時不太認識這些,六四燭光晚會在香港是個靜坐晚會,那時候對一個15、6歲的人來說,是蠻大的一件事。小時候還有去過七一遊行,走過一段路。我成長過程裡,身邊真的沒人參與這些。

現在回過頭看,當然會知道這是很表面、很簡單的參與,對我當時來說,已經是一個參與者。我覺得那時候我去參加,不是真的很認識,我想去就去。

我真的認識社會運動,是我大學一年級參加香港大學的校園電視,我是做記者的。那一年對我衝擊很大,因為正如我剛剛說,我小時候在一個很封閉的環境成長;我覺得我對社會的理解是那一年做記者,有機會真正走在街頭上,認識那些人;看到一些從前我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東西。我拍下來、我剪接、我寫我的稿,告訴其他人。我覺得那一年我眼界開了很多。

從前我覺得走在遊行裡面,可能我只是走在幾萬人的中間或後面,就已經是參與了。2014年我當校園記者,理論上我們在校園電視裡,關心的都是學生會和學生運動,但那一年的學生運動是雨傘,所以我在裡面有機會認識很多學運領袖,學生會會長那些,有機會認識一些從前只能從新聞上看到的人。

我知道他們是怎麼計畫、怎麼組織、這個運動怎麼從零開始,到現在變成這樣、這個運動裡面可能有什麼內部和外部的問題,內部有什麼討論和分裂。因為我的朋友都在那裡面,我會聽到、我會知道,我開始深入理解社會和政治的事情。

所以我真正的參與社會,是從當記者開始。除了小時候參與那些遊行,我從沒有純粹用一個參與者的身分去。所以反而到現在,我已經沒有拍新聞了,甚至我也很少拍政治議題的紀錄片了,這一年裡面,我就有機會第一次以參與者的身分去參加,我覺得挺特別的,因為這幾年我已忘了那個感覺。

我從前在前面都是拿著攝影機,你拿攝影機你一定要站在最前面。看著警察和前面的領袖怎麼衝突、怎麼組織。所以我不是從一個參與者身分開始,可以說比較容易調整心態,我很容易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是的,但是我剛剛開始做記者的時候,也有些時刻是很難受的。例如雨傘和雨傘之前也有一連串的運動,很多學生參與,很多我的同學在裡面。他們要給警察拉、驅暴、給警察打,我就站在旁邊,我覺得很難受。大家一樣年輕,為什麼我站在這裡,很安全的站在這裡。我在這裡拍,你在那裡拉扯。但是我沒有掙扎過我要參加其中,我是接受了這個現實,我要在這裡拍。

我很清楚這是我要做的東西,但是我是難受的,我接受這個難受。

詹:你知道你如果當一個紀錄者,你就要面對這種心情。

林:沒錯。我當了記者或拍紀錄片,很快我就知道我很喜歡拍片、我很喜歡剪影片。因為我的生涯和工作,最大的興趣是從拍攝、拍新聞和社會運動開始的,所以就像雨傘運動時,作為一個現場拍攝的記者,其實看到前面放催淚彈,你會很開心,因為這個畫面很漂亮。你會很興奮,這個畫面很有震撼力,你會覺得你在見證歷史。

我知道這個鏡頭我拍得好,構圖我拍得很清楚;或者我做的新聞很多人談論,很多人按讚或分享,我也會開心。但是,我也知道這份開心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新聞是很矛盾很諷刺的一件事,那個新聞越慘越痛苦,它就是有更大的新聞價值。如果你是記者,或者像我現在在拍紀錄片,你拍一個越悲慘的故事,你會越成功。我剛剛開始做的時候,其實到現在也會有這個感覺,你會感受到這種矛盾;但是我一定要承認,我在做這些事情,我是拿到樂趣,我拿到我想要的東西,例如拍片機會。

我朋友這樣笑我,拿魯迅小說《》裡面的「人血饅頭」類比,就是你從別人的痛苦拿到你的好處。我是很難受,有的時候也很討厭自己在做這樣的事,可是沒辦法。

我前幾天來這裡,我蠻喜歡台北的,首飾店和服飾店很便宜很漂亮。朋友說你在台北很好很開心,我就跟他說這是人血耳環,這是新買的。但是我知道為什麼今天我在這裡,今天梁天琦已經在坐牢了。我知道我有的這些都是建基於那些不好的事情。

丘琦欣(以下簡稱丘):對你來說,拍紀錄片或當記者有什麼意義?

林:有一點點不同,大部分意義是一樣的。但是我覺得我喜歡的風格,或是《地厚天高》的風格,比較著重說故事、說人物,表達它的情感。為什麼我想拍它,因為從故事的角度來說,這是個很好的故事,人們應該知道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