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哈維《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資本主義發展的七項要素

大衛哈維《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資本主義發展的七項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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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需要大幅改革的地方遍及全部七項要素。有些人不是在思想觀念上不承認氣候變遷的問題存在,就是天真地以為有某種著重單一因素的技術解決方案,例如綠色資本主義,相信無須改變目前的社會關係和生活方式,只要推動這項技術一切都會迎刃而解,此種想法注定要失敗。

文:大衛・哈維(David Harvey)

資本主義發展的七項要素

在分析技術時,馬克思從多個面向考察技術在資本演變軌跡中扮演的角色,他的分析和對資本軌跡的考察交織成一體,這種方法固然有所限制,但或許也因此更為聚焦。馬克思在《資本論》的一個重要腳註裡寫道,「工藝學會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係,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以及人的社會生活條件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此處須加留意,「揭示」與「決定」是不同的。

馬克思並不是一位「技術決定論者」,不論在反對或者支持他的人之間,都流傳著一種普遍的誤解,以為馬克思主張生產力轉型是歷史變革的主要動力,這種看法是不對的。當然,技術變化和社會關係之間的矛盾,在資本的歷史過程中扮演著一個重要且不安定的角色,但它並不是此過程中唯一起作用的矛盾。同樣的,所有歷史或許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但並不只是階級鬥爭的歷史。截取馬克思一句話當作這類大哉問的定論,十之八九都是在誤導。這些句子都應該放回原著作的脈絡裡進一步審視,看看它們是否有道理、或者在什麼意義上是有道理的。舉例而言,究竟為什麼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卷裡要假設技術變革不存在,且幾乎一次也沒提到階級鬥爭?第二卷之內容是否真和資本的演進有關?在這裡,有關生產力和社會關係孰為資本主義發展之主要推手的大爭論,完全失去了焦點。此爭論的出發點,並沒有將馬克思對技術的研究,置於構成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之整體關係的脈絡下。除此之外,這種觀點也在沒有充分理由的情況下,暗含了資本主義只有一個主要推手的假設。

在《資本論》第一卷裡,馬克思試著引導我們,去看見包含在本章前面敘述裡的七個「要素」,去思考這些要素間的關係及互動模式,附帶說明,其中有些關於制度設計的要素,是我為求完整而依據《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章的描述衍生出來的。舉例而言,思想觀念的形成有賴於我們去看、去衡量事物的能力,如今人們有了望遠鏡、顯微鏡、X光和電腦斷層掃描等發明,便足以深入理解宇宙和人體如何運作。接著我們可以思考,為什麼在某時某地會有人想出望遠鏡或顯微鏡的概念,為什麼會有人發明鏡頭研磨器這種東西,而且還有金屬工人實際把它生產出來,以及存在願意接受新發明的使用者,這些人為了實踐想法,往往須歷盡艱辛克服困難。最後結果是人們透過這些新工具,獲得了用新方式去看的能力,對於整個自然界和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也獲得了新概念。這恰如詩人布雷克(William Blake)曾說過的:「如今實現之事昔日只能想像。」(What now is proved was once only imagin’d)

影響資本主義發展的全部七項要素,包括工藝技術、自然關係、社會關係、生產方式、日常生活、思想觀念和制度框架,這些要素從內部與資本主義的整體相互關聯,共同形成一個生生不息的演變過程,而資本流通宛如引擎,持續為資本主義整體過程帶來動力。這七項要素中的每一項,都既獨立自主又與其他要素縱橫交錯,它們彼此間的作用,可以把整體資本主義導向不同的方向。相對的,假如整個過程中的某個要素受阻,那麼它處也會因此停滯不前。如前面章節所見,貨幣形式的技術創新若沒有社會關係、思想觀念和制度設計上最起碼的配合,那麼什麼改變也不會發生。網際網路和社群媒體等新技術,貌似許諾了我們一個社會主義烏托邦,但在資本的操作下,若沒有其他形式的行動與之抗衡,新技術只會被整合進新的剝削和積累形式之中。

同樣的,某個要素單獨發生改變,也可能對其他要素造成劇烈的影響。當愛滋(HIV/AIDS)、伊波拉(Ebola)、茲卡(Zika)等病原體快速崛起,為了控制住疫情,全部七項要素都必須立馬做出相應的改變。面對氣候變遷也是如此,挑戰之所以如此艱鉅,就是因為需要大幅改革的地方遍及全部七項要素。有些人不是在思想觀念上拒不承認氣候變遷的問題存在,就是天真地以為有某種著重單一因素的技術解決方案,例如綠色資本主義,相信無須改變目前的社會關係和生活方式,只要推動這項技術一切都會迎刃而解,此種想法注定要失敗。

大多社會科學的著作,致力打造各種「著重單一因素」式的社會變遷理論。制度學派主張制度創新、經濟決定論者主張新生產技術、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主張階級鬥爭、觀念論者強調改造思想觀念、文化研究論者聚焦在轉換日常生活,這類例子比比皆是。雖然很多對馬克思著作的詮釋,同樣將他視為「著重單一因素」式的理論家,但馬克思絕對不能也不該被這樣閱讀。《資本論》第一卷尤其不該被這樣了解,縱使馬克思在此卷對技術變動造成的衝擊多有著墨,也不乏再三強調它們的重要性,但我們也不能憑這樣就扭曲馬克思的本意。在馬克思的重要著作裡,並無像前述那樣的主要推手存在,只有諸多要素時而彼此矛盾之運動所形成的混沌,等待著被揭示和釐清。

這並不是說,無論什麼情況下都不會有某個要素、在擾亂既存結構或頑強抵抗變革時扮演領頭羊。因此,當我們單獨談到技術、文化、政治、資訊和思想觀念領域的革命和反革命時,並不意謂否定資本歷史這個整體的偶然性,我們始終承認資本歷史在不同要素間遊走、並藉此開創自身的事實。當然,馬克思期待著某種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革命,有時甚至不乏目的論語調,將朝向共產主義前進視為不可避免的歷史必然。但他從來沒有鉅細靡遺地預測,在社會朝著這個大方向變革時,全部這七項要素會呈現怎樣的比重。蘇維埃共產主義的失敗,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因為忽略了全部七項要素的相互影響,浸淫在著重單一因素式理論裡,認為只要革命生產力就可以走上共產主義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