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事件倖存者楊芷凌:沒有去過地獄,但我想這就是十八層地獄了

八仙事件倖存者楊芷凌:沒有去過地獄,但我想這就是十八層地獄了
復健中,芷凌突然發出痛苦的呼聲,眼淚撲簌簌流下,浸濕了顏面壓力衣,她困難的舉起僵硬的右手,用手臂擦去眼淚,壓力衣上每一片深黃色都是痛苦留下的足跡|Photo Credit: 朱麗禎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隨著事件遠去,人們對傷友的關心逐漸減少,芷凌認為很多人以為他們好了,事實是現在才是最困難的時刻,而且不知道會持續多久。傷友面對以前容易做的事情,例如刷牙、吃飯和上下車,現在仍不方便。

口述:楊芷凌|採訪:朱麗禎

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爭——楊芷凌
常夢見那個快樂少女

八仙事件發生那晚,面對舞臺站在中間排的楊芷凌,是第一個送進馬偕醫院的病患,身上有七十三%的二、三度燒燙傷。

回憶事發當晚,芷凌與朋友的位置就在舞臺正前方,天空不斷有粉塵傾洩而下,「其實非常不舒服」。重低音伴隨著眼前一層又一層的塵灰彌漫,每個人都進入忘我的境界。突然,地上冒出橘色光,腳下地板的溫度彷彿也改變了,溫度異常升高。

「我沒有多想,便開始朝漂漂河的方向跑去。」芷凌說,她還沒抵達漂漂河,就發現現場幾乎所有人都在淋浴間拚命用水澆洗自己,芷凌搶不到水,只好改變計畫朝露天洗澡池踉蹌前去。終於,找到水了。

「那時候大家看到我好像很害怕,我想當時我的模樣一定很可怕吧。」芷凌想打電話求援,但在慌亂中遺失了手機,對外聯繫的希望彷彿瞬間被截斷。幸好一位好心的阿姨把自己的手機借給她,讓芷凌打了事發後的第一通電話。

那時候已經有點晚了,她不想讓爸媽擔心,所以打給了妹妹。妹妹接到芷凌的電話,立刻跳上計程車從臺北市直奔郊外的八仙樂園,在那約一小時的等待過程中,芷凌看著一輛輛救護車在路上卻又開不進來,而她只能與其他被燒傷的人一樣,躺在大泳圈上,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痛苦陪著她一起等待。

那等待的時間,彷彿有一生那麼煎熬。妹妹終於到了,卻無法接近事發現場,困在八仙樂園大門口。即使姐妹兩人在同一個八仙樂園,但卻距離遙遠,之間仍是一片狼藉。

後來,芷凌向一位陌生男子借手機,她再度跟妹妹通上電話,「不能再等了」,這位陌生男子收回他的手機後並未離開,而是一直待在身邊照看她,更與其他幾位壯漢一起將她帶離現場,讓她得以離開這晚夢魘的最後一站:大門口。「我真的很謝謝他」,芷凌說。

在大門口,「妹妹看到我後,眼神裡盡是害怕。」芷凌說,其實妹妹當晚看到被火紋身後的她不敢碰到她,也無法幫忙,曾經的摯親突然碳黑火紅的出現在眼前,面對這樣的場景,或許誰也動彈不得。害怕之餘,最後是那位一路陪伴芷凌的陌生男子與其他壯漢一同把芷凌扛上計程車,讓運將快將她們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到了馬偕醫院,媽媽也聞訊趕到,「但妹妹只跟媽媽說我燙傷。」芷凌說,媽媽還帶了燒燙傷藥膏來醫院,本以為擦擦藥膏就差不多了。直到媽媽在加護病房看到芷凌全身綁上一圈又一圈的繃帶,才知道妹妹說的燙傷,幾乎遍體鱗傷。

「結果媽媽還昏倒了兩次。」芷凌事後回想,表情有些無奈。

直到出院後,芷凌了解到什麼是「清創」,才發現自己傷勢嚴重,「妹妹事後才告訴我,我下車時皮都黏在計程車上。」現階段的芷凌仍無法接受自己受傷的事實,「我從那時候到現在瘦了十公斤以上,現在還是常想為什麼燒到的是我?」芷凌在夜晚常作夢,夢裡的她仍然是那個自由奔放的快樂少女,「當我往上跳,卻發現自己跳不起來,我的腳好僵硬。」

當感覺痛苦時,芷凌會把心情寫在FB上:「沒有去過地獄,但我想這就是十八層地獄了。」

現在的她才明白普通生活是多麼幸福,以前覺得泡澡和睡覺是開心的事,現在卻又痛又癢。雖然悲觀的時間比樂觀多,但芷凌表示,八仙事件讓她比別人的生命更豐富,未來的她還有很多路要走。

「至少我知道有一天會好。」經歷這件事情,了解人生有無限可能,就算再脆弱也會站起來。「這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爭,沒有人可以幫你。」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好

採訪這天,芷凌到三總的復健部進行物理治療,「三總的物治師比較多,先按摩放鬆再做動作,比較不會痛。」說完,便開始反覆且規律的動作,奮力把厚重的綁腿慢慢舉高再慢慢放下,直到自己氣力用盡。

負責芷凌復健的物理治療師告訴我,疤痕放鬆也是治療的一種,她接著問我要不要觸摸看看未放鬆和放鬆後的疤痕。經過芷凌同意,我將手放在肚子上的條狀疤痕,觸感像是厚的痂,往下按會有一股力量抵住指尖,疤痕與未受傷的皮膚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觸感落差,順著那觸感,勾勒出疤痕的長條形狀。待物治師按摩過,我重新觸摸原本厚實的疤痕,觸感完全不同,像是固體遇熱變軟,瞬間恢復了彈性。

「纖維組織(疤痕)收縮得很厲害,越動就越不會痛。」陳治療師對我說。

「可是不動和剛開始動的時候都一樣痛。」芷凌彷彿抗議似的補充。

一個早上的時間,芷凌做了雙腳、肩胛骨與腹部的復健,由於復健時間需與另一位傷友分享,不足一個鐘頭的復健,效果不若以往。

「好痛!好痛!我的手肘好痛!」芷凌突然發出痛苦的呼聲,眼淚撲簌簌流下,物治師趕緊停下動作查看,確認手肘沒事後,物治師請芷凌暫時休息一下。然而痛楚的眼淚依舊浸濕了顏面壓力衣,她困難的舉起僵硬的右手,用手臂擦去眼淚,壓力衣上每一片深黃色都是痛苦留下的痕跡。

等芷凌心情稍微平復,她用氣音告訴我她不只是痛,更是無法接受自己怎麼都沒有進步,這讓她感到沮喪。復健前的按摩能夠擴大動作幅度,來回按壓疤痕,鬆動後四肢就能舒適的變換姿勢,如果不按摩就做動作,便會有撕裂傷口般的痛楚。

復健之路阻且長,芷凌說她已經很習慣自己崩潰的樣子,「但一定要繼續做,至少我知道有一天會好。」

幫疤痕取名

「你看,這是我的三顆星星。」芷凌指著胸口上三個星芒狀的疤痕,「我現在都會慢慢幫他們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