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談駡人的風格:不要「駡一句爹娘,揚長而去,還自以為勝利」

魯迅談駡人的風格:不要「駡一句爹娘,揚長而去,還自以為勝利」
魯迅像(仙台市博物館)|Photo Credit:  663highland CC By SA 3.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若無法分辨是一開口就「他媽的」的「漫駡」還是「捉住破綻而細數之」的「疼駡」,而且還要「說幾句好話,捧一回場子,嘻嘻哈哈,妙極妙極」,那麼就無法期待中國的批評界「偉大起來」。

文:雷勤風(Christopher Rea)

批評與駡

到了1924年,魯迅參與其中的新文化運動似乎在很多方面已經取得了進展。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過世,而他生前儘快結束與北洋政府戰爭的想望,也隨著他的逝去而破滅。就在僅僅兩個月之後,英國籍巡捕下令對上海公共租界示威抗議的群眾開槍,造成多人傷亡。這一起後來被稱為「五卅慘案」的事件激起了群眾憤慨,批評中國在面對外國勢力時的軟弱無能。

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執政府衛兵射殺數十名參與抗議帝國主義侵略及對華不平等條約的學生及民眾,並造成上百人受傷,是為「三一八慘案」。當包括魯迅和林語堂在內、挺身表達譴責與憤怒的知識分子們開始遭遇到進一步的政治壓迫與思想箝制時,大批文人開始紛紛離京南下。此時,國民黨北伐(1926-28)尚未勝利。距離民眾開始對穩定的國家未來產生些許信心,還得等上幾個月的時間。

有些知識分子,如人文主義學者梁實秋,呼籲同儕批評家們揚棄五四文人所尊崇的「浪漫主義」與「赤子之心」,並真切地面對現實生活。這時候,彼此之間的歧見在語言上的表現變得更為尖銳。如文學學者賀麥曉(Michel Hockx)所觀察到的,辱駡式的批評在1920到1930年代的文學雜誌中成為了「普遍的常規」,而儘管「這些批評家們嚴厲地批判黨同伐異以及彼此辱駡的行為,他們自己卻都十分勇於實踐」。他們的嘲諷涉及人格的貶抑與人身攻擊。就如賀麥曉指出的,「駡的對象總是針對個人(作家及其他批評家),而非針對文章本身」。人身攻擊之所以特別尖銳,是因為中國一直以來對於「人如其文,文如其人」的信仰。但是嘲諷也可以是具有類型意義的,就像阿Q這個虛構人物可以用來概括整個中國。

社會進步人士十分欣賞咒駡一事所代表的背後精神。人人都可以駡人,也都可以被駡,所以他們將咒駡所暗示的民主精神視為對治菁英主義的良藥。他們認為咒駡正是底層人民說話的真正方式,咒駡因此很受追求寫實主義的小說家們青睞。然而,在此同時,輕蔑的笑駡也引發了深刻的兩難矛盾。賀麥曉指出,對這個時代的作者來說,人身攻擊與「捧」兩者同樣都應該被反對,因為兩者同樣都是缺乏根據且別具用心。而且,從其中牽涉到的駡人者與被駡者的相對位階變化來看,駡人其實也是利弊互見。就如同「潑婦駡街」這一成語所暗示的,咒駡其實會讓別人看自己笑話。俗話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但是君子即便是動口也須有所節制。

在左翼作家張天翼寫於1930年代的諷刺故事中,老派的衛道人士一旦失態並出口咒駡,其虛假偽善即被揭露無遺。也如同吳趼人在一則笑話中所提到的,嘲諷與自嘲之間的界線其實是模糊的:當父母用「畜生」一詞駡小孩,那麼父母自己──或者他們的祖宗──又成了什麼東西呢? 開口咒駡實得冒著自我貶損的危險。

1925年7月,魯迅極口讚揚發明他所謂的中國「國駡」的人物是「天才」──雖然是「一個卑劣的天才」。「他媽的」一詞可以被任何人使用,也可以被用來駡任何人。它以「瞄準血統」的方式去削弱闊人、名人、高人們的威望和體面,但與此同時也被撒入了日常用語。類似〈論「他媽的」〉的那種輕鬆詼諧、帶著諷刺的幽默讓《語絲》雜誌在1924到1930年的發刊期間累積達到上萬名讀者群。魯迅刊於《語絲》的其他文章則更進一步凸出了被認為是「冷嘲熱諷」和「嘻笑怒駡」的辛辣風格。魯迅的支持者以及後來的學者們將它這樣的風格冠以「諷刺」之名。

1925年12月,林語堂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健、駡人及費厄潑賴〉一文中寫道,《語絲》文體形成的條件之一即是要「打破『學者尊嚴』的臉孔」,「因為我們相信真理是第一,學者尊嚴不尊嚴是不相干的事。即以駡人一端而論,只要講題目對象有沒有該駡的性質,不必問駡者尊嚴不尊嚴……」他指出,H. G.威爾斯、蕭伯納、尼采、馬克.吐溫以及魯迅,全都擁有這種勇氣以及獨立的精神。對林語堂來說,「駡人本無妨」,重要的是「只要駡得妙……有藝術地駡」,鼓勵「健全的作戰精神。」

正因如此,林語堂支持周作人所提倡的「費厄潑賴」(fair play)精神。林語堂告誡作家們,對「落水狗」應該講「費厄潑賴」,不要窮追猛打。然而,魯迅卻戲仿八股文的格式,寫了一篇〈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細數「『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簡直應該打而已」的理由。他認為,若與抓著「費厄」當成人們弱點的「咬人之狗」奮戰,那麼不管這條狗是否是像袁世凱及他的走狗一般的惡狗,人們不只不該收手,反而該大打特打一番。中國是需要「費厄潑賴」,但是時機尚未到來。

1926年3月,北洋政府屠殺了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抗議學生,當時林語堂和魯迅都任職該校。他們同其他《語絲》的作家一起對其競爭對手《現代評論》的親政府立場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同年四月,北洋軍閥槍殺了兩名記者。然而,當時的出版界本身也相當腐敗,充斥著惡意誹謗;勒索、賄賂、散佈謠言成為常態。對於編輯來說,「筆戰」可以帶來好銷量,攻擊越是尖刻或越是針對個人則越好。為了強調笑駡的商業價值,當時上海的一家名人八卦小報《笑報三日刊》(1926-31)將其英文名稱定為The Ridicule Press(《笑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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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麥田出版
上海小報《笑報》(The Ridicule Press, 1926-31)的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