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在日常裡暗藏殺機的人──專訪葛亮

用文字在日常裡暗藏殺機的人──專訪葛亮
Photo Credit: 新經典文化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葛亮在文字裡暗藏敘事懸疑和殺機,將東方文化裡的外人難窺虛實的玄怪,放置到當代生活,讓當代小說重拾回古代「筆記體小說」的勾人魅力,凸顯跌宕傳奇背後的人生蒼涼。

大家對歷史的態度也是如此。我小時候的南京,城牆並不像現在這麼齊整,後來整修時,城磚都是從老城南的民房中找來的。民國時許多城牆坍塌,城磚都刻著字、日期等,甚至有些窯工會在上面刻上名字。大家就把這些磚撿回去造房子。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歷史真正意義上融入了南京人的生活,這是比北京還放任的一座舊都。

我是很有好奇心的人。這種好奇是南京帶給我的,關於日常的好奇。所以我在寫作時,也更傾向會寫「日常的人」。

  • 行李:《儒林外史》故事背景就是南京,小說裡有一節寫到兩個挑糞的平民,賣完了糞,收拾了活計,就到永寧泉茶社吃一壺水,然後回到雨花臺來看落日。

葛亮:我爸有一位很好的朋友是崑曲票友,他是員警,長得五大三粗的,經常翹班聽崑曲。南京就是這樣一座奇妙的城市。現在也是,我回南京,朋友會叫我去一些雅集。看來挺儀式化的。比如穿著旗袍唱崑曲,大家自發而來,享受這個過程。不過,南京的審美也很奇怪,大雅大俗。有個很有意思的意象:南京大媽。

跟南京相關的很多段子都是關於「南京大媽」,她們特別能體現「大蘿蔔」氣質,帶有一種既民間又張揚的特質。南京的女性,她的語言、日常化的氛圍,很容易在老年形成這樣的狀態。

我對南京大媽印象最深的是,一年冬天,紫霞湖已經結冰了。新聞說一位大媽穿著紅色泳衣在湖畔倒立,可能是一種瑜伽姿勢。你知道南京三面環山,缺乏海洋性氣候影響,冬天是非常冷的。這會讓人覺得特別不可思議,但在南京會有這樣的事情。

  • 行李:南京似乎很關注民間的生氣。

葛亮:對,每天都有很多有趣的民間新聞。比方說在某社區,一個小姑娘養了一隻黃金蟒,平常養在家,傍晚帶著遛彎,在噴泉池邊納涼。有一次蟒找不著了,姑娘就到處貼告示,被員警盯上了,後來發現是掉在樓下人家了,鄰居很好心告訴她。但故事還沒結束,在警察的勸說下,她終於決定要放棄自己的寵物,蟒被送到紅山動物園,園方給了她一張終身年票,那條蟒叫「小金」,動物園說只要你想念這條蟒,可以隨時來看望。這個新聞很長,展示出一種生活態度,這些內容不會被南京的媒體過濾掉。所以我每次回南京,整個人會鬆弛下來。最典型的是《桃花扇》,所謂家國大事,最後也融於小情小愛,金陵軟語情愛的糾葛,甚至以情愛方面的剛烈,去解讀關於家國的觀念,所以南京人不會認為所謂「王朝」有多麼雄渾偉大。

  • 行李:你在小說中還很愛寫食物,我看南京另一位作家葉兆言也會專門寫南京的吃。

葛亮:是,除了情感外,食物也是南京重要的一筆。我在書中曾寫過一段關於汪精衛的故事。汪先生剛來南京,鍾情於美人肝,這道菜的食材是鴨子的胰臟,非常小,一鴨一胰,所以做一盤美人肝,要40隻鴨子,在當時很不易得。汪精衛常拿它做夜宵,到晚上,就用榮寶齋小箋自書:「汪公館點菜,軍警一律放行」,派人開車特別去買。南京有意思的地方就是這種,所謂政治、歷史,跟日常元素交織在一起。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寫這座城市的原因,它沒有那麼肅穆,很多枝蔓非常有趣。

  • 行李:你喜歡侯孝賢,也與這種價值取向有關?

葛亮:我喜歡侯導對日常有溫度的塑造,他的內裡是非常幽默的人,充滿機趣。我很喜歡《冬冬的假期》。侯孝賢很厲害的一點,是他可以如此尊重一個孩子,尊重他的目光所及。他悲憫,又不是多麼高屋建瓴,他也寫人的不堪,片中寒子這樣的角色被無賴玷污,你會覺得那是自然發生的。其中有一個大遠景,寒子的父親在田野中追打無賴,你也不會覺得人性特別卑劣,甚至覺得人化於境,兩個纏鬥的人,遠遠地變成兩個黑點。這就是生活,沒有任何極端的東西,也不必下結論。

  • 行李:說說目前佔了你一半人生的香港吧。

葛亮:在香港生活,對我寫作有直接的推動,它的城市氣韻與故鄉南京有種巨大的反差感。香港匆促、快捷、日新月異,有多元文化碰撞,而產生的文化變體。相較之下,南京是一個優雅而氣韻更加趨於凝滯的城市。

香港並不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城市,它對歷史的重視絲毫不亞於南京。這促動我作為一個小說作者,對歷史進行反思:所謂善待歷史是怎麼一回事?歷史的真實,是否就是將它孤立、甚至與現代對立。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更像是一種資源,它讓我們能夠更好地釐清當下的情境,知道新生文化或者文化變體的由來、淵源乃至於根源。

隨著我對香港這些年的認知逐漸深入,我對它的歷史,無論是曾作為殖民地的過去,還是作為當下交匯不同元素的文化區域,它的位置,都覺得有興趣。像是為什麼香港有著如此之蓬勃的流行文化,同時間也保留了相當濃的傳統文化?這一點跟它獨特的文化語境是相關的。當年大量的國學宿儒來港並紮根於此,這裡曾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鎮。再加上特殊的歷史讓它擁有最多的西方文化衝擊,兩種文化產生交合,最終形成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香港文化。

Hong Kong harbour with tourist junk
Photo Credit: Depositphotos

父輩的影響

  • 行李:似乎在你寫作的開端,就建立起了一種明顯的風格,你的閱讀是從哪裡展開的?

葛亮:我父親是學俄語的,所以他會給我讀些舊俄時期的小說,比如法捷耶夫、帕斯捷爾納克等人的小說。在古典文學閱讀方面,我是從筆記體小說開始的,比如《閱微草堂筆記》、《東京夢華錄》,包括比較偏的《耳新》、《何典》。這是父親的文學審美,也會這樣引導我。

我的寫作也受此影響。俄國小說有天然的格局感,小時候似懂非懂,甚至因為太厚,有點抗拒,它提供的語境也不是生活中能夠直接接觸到的。厚重的歷史背景以及人文觀念,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並不是那麼自然。但許多東西還是會慢慢滲透,比如格局感,實際上是結構的藝術,所以我寫長篇,對自己的要求是希望能漸入一種宏闊的呈現。

筆記小說的部分,我也受了很大影響。胡適先生說過,筆記小說的價值在於可以補正史之不足,它在潛移默化地建構我的史觀。什麼是歷史?它究竟是一個修剪得非常整齊、沒有旁枝末節的大樹,還是有許多枝蔓?我最早讀的是《世說新語》,它用非常凝練的語言表達一個片段,每個都相當完整,而且做到了見微知著。所謂「雅量」、「任誕」這些概念,放在當時的語境,再移植到現代中國人對自己的考量,許多是可以相通的。

  • 行李:你寫到的許多故事也很有筆記體小說的意味,新作是有些偏志怪傳奇的懸疑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