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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台灣的期中選舉,向全世界傳遞了甚麼訊息?

2018/11/25 ,

評論

李律鋒

圖片:CY handwriting|詩句:湯舒雯《這個國家今天沒有好消息》
李律鋒

李律鋒

萬年政大人,塵世中的迷途小書僮,以讀書寫字錄廣播維持恩格斯係數過高的生活。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島上的人們在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在最高的山上、對方在最深的谷裡。無論勝負的結果如何,都沒有人是贏家。

最高的山.最低的谷

選舉完了。

好友在FB留下四個字「已知用火」,看了以後先是大笑、再是苦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短短一個晚上我像是被宣布罹癌的病人,先是打死不認拒絕接受現實,繼而陷入憂鬱與自我厭棄的循環,再來是開始說一些笑話好對悲哀的現實提供一些消解與轉移......幾個小時後,我坐在電腦前,開始想,以後該怎麼辦。

昨天晚上我對今天的選情結果評估是「不樂觀」,誰曉得今天晚上面對的簡直是大屠殺。這個國家的多數人,用殘酷的數字顯現了他們的意志;讓浸泡在進步意識的美夢中的我們一把從天空抓下來、拔除了羽翼、壓制在地,告訴我們:「誰敢做夢,這就是下場」。

I、聖巴托羅謬之夜

我的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幅名畫《聖巴托羅謬之夜》(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講的是1572年法國的舊教徒在聖巴托羅謬日的前夜集體將新教徒雨格諾派分子在巴黎街頭虐殺,死亡人數超過萬人。

我不禁在想,殺死一個人是甚麼感覺呢?那些舊教徒們相信自己奉上帝的旨意執行正義的制裁,一邊把他們眼中的異端用最殘酷的手段虐死。為什麼嘴巴講愛與寬恕的信仰可以和割喉、戳眼、施暴的節奏主旋律恰恰吻合呢?這個問題我十數年來一直沒有辦法得到答案。

一邊被無情的現實打臉,一邊我們驚覺原來是我們的同溫層太厚了嗎?原來離開溫暖的同溫層,外面的殘酷世界是長這樣的。

在同溫層裡好朋友鼓起勇氣出櫃了,我們忙不迭地送上愛心、飛吻、擁抱,告訴他「你好了不起」、「我真以你為傲」、「這一路以來苦了你了」。但殘酷的現實是,坐上了客運、返抵了家門,回到家的他們,沒有辦法跟自己的父母說我是同志;當激動的母親問他「你如果是的話我就去自殺!」他只能輕輕帶過說「你想太多了啦我當然不是啊!」一邊看著家裡的電視定頻在中天新聞,隨著開票的進度家人鄰居大聲祝賀韓國瑜、侯友宜、盧秀燕高票當選,街上到處都是鞭炮聲,他就算想逃、都沒有地方可找。

連家裡都無處可躲,這一生還能躲到哪裡去呢?

更無情的醒悟是,原來我們才是真正的非主流。

II、廣場與暗巷

這一次反同方與保守勢力的大勝,訊息傳遞載具有關鍵性的影響。

幾乎可以說,傳統媒體(電視、報紙)+LINE群組,成功地觸達到所有的長輩與保守勢力。

傳統媒體中的有線電視新聞台,靠著中國資訊戰生產的各種假消息餵養,到處造謠。知情者就算能闢謠,也只能選擇能自我生產而且可以容納大量文字訊息的社群媒體,也就是FB,而這個媒體恰恰是長輩觸及不到的。

比起內容廣泛、資訊量大的FB介面,長輩們更依賴/信任的是LINE群組中的訊息,LINE強調對象性、私密性,一對一或是小群組內的訊息,指名性高,有沒有閱讀一看便知,是一個讀者一定必須表態的媒體,跟可以無限潛水的FB或是PTT完全不同。

LINE群組的內向封閉性特徵及好處是,內容就算偏離事實,因為私密所以無法被其他知情者指正、難以闢謠,FB相對公開,一但有錯誤訊息傳散,就會有知情者出面指證,在兩造雙方公開對辯下,就算不見得一定能辯清黑白,起碼觀者自己心中會有衡量的尺度。

打個比方來說,如果把FB跟LINE比喻成一個城市裡的討論,FB就像是公共廣場上的辯論,LINE就像是小巷裡的耳語、LINE群組則是圍牆裡的密會。

坦白說,暗巷的耳語抹黑可以勝過正大光明公平公開的政策辯論,這種例子在華人社會裡根本就是悲哀的常態。

另外一個趨勢是,能夠承載大量文字訊息、將複雜的論點說清楚的FB,則逐漸失去了年輕人的市場。

年輕人更親切的社群軟體是強調圖像直覺的Instagram、強調即時訊息立刻刪除的Snapchat、還有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怎麼紅起來的Dcard。這幾種媒體的特徵有個相同點,就是文字訊息的短少,承載本身內容就很複雜的核能議題、奧運正名是否會被逐出會籍、性別教育真正的內涵這些問題時,這幾種直覺性媒體是幫不上忙的。

能夠容許公開討論、倡議複雜議題的FB使用者大多屬於青壯世代,對於年長者與更年輕族群則影響遞減,這是當我們看到不只年長者對性別教育充滿歧見與誤解、連全國高中職模擬選舉,建中有高達42%的學生同意另立專法這樣讓人震驚的事實。

III、逃避自由

隨著直覺性媒體的興起,另一個特徵是,大家對於大量文字需要高專注度閱讀的文章的耐性越來越少(這點是一天到晚寫長文的我最深的感嘆,現在還有耐性讀到這裡的人我都應該叩頭謝恩了)。

當整體公民的閱讀素養下降,惡性競爭的結果當然就是標題越聳動、內容越綜藝、只追求有梗但不求深意的產製內容會成為點閱主流;嚴肅的社會議題會越來越不受歡迎,我們也就不意外,一個講求執行策略、注重細節、謹慎評估成效的市長候選人、會大輸給一個記不住細節只訂定大方向然後口頭保證會帶大家賺大錢的候選人。

因為我們並不真的想思考,我們只想逃避自由。

那些突然被賦予了自由的人們感到很害怕,他們無所適從、他們不想思考、他們不想要一件一件事透過公民參與的程序來決定、他們不想考慮自己的生計以外的任何公共問題,那樣子太累了,最好可以把權力全部交給一個人做決定,讓他為我們做牛做馬,我們負責開心賺大錢。

求仁得仁,於是他們得到了一個獨裁者:一個拿破崙、一個墨索里尼、一個希特勒、一個史達林、一個毛澤東。他們手牽手讓全世界死了超過一千萬人。

IV、保守與復辟

同樣的事情又再發生了。三十年前為了台灣人的民主自由犧牲的前輩屍骨未寒,好不容易透過他人的流血換來的言論自由、採訪出版自由、信仰自由、以及免於恐懼的自由,被交到台灣人的手上,但是他們說了甚麼?

沒有經歷過六四天安門的年輕人說:「跟中國統一有甚麼不好?」
首都市長說:「婦聯會現在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去找他們麻煩?」
還有最可怕的一句咒語,把所有台灣民主的進程與轉型正義大業可以一次退回到蠻荒狀態的名言:「要給民進黨政府一個教訓、所以票投國民黨」。

我想這句話連陳澄波本人聽到了都會有點緊張呢...

我們面對的,排山倒海把票投給國民黨的人,大概有兩種。

一種是對歷史意識缺乏、對寶貴的自由無感,沒有公共意識,覺得「兩黨一樣爛」的人。

另一種是活過戒嚴時代、緬懷戒嚴時代,在戒嚴時代受盡好處,或者不是既得利益者但覺得甚麼都不用想很棒,反正只要循規蹈矩就不會惹麻煩的黨國順民。他們大唱軍歌,覺得討厭的人就該用刺刀刺向他們的心臟。

是啊!以前那個時代多好呢!誰要是不聽話,槍斃就是了,哪來那麼多廢話?

台灣人就是太自由了,需要好好管一管。

V、逃避自由 II

其實我可以理解為什麼有很多人覺得跟中國統一有甚麼不好。台灣大多數的男生都要當兵,在軍中那種沒有自由、沒有人權,各種歧視與霸凌、私刑、性騷擾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存在的環境裡,有人當一當死在軍中是自然消耗、莫名被軍事法庭槍決枉死也是常事。很多人卻都還覺得當兵很快樂、很懷念,還會抱怨年輕人都不去當兵。

我覺得這種人就算成為中國公民應該也不會覺得有甚麼不好。

因為他們並不想要自由。

自由是責任,公民有責任思考每個公共政策對社會的影響;自由是態度,是一種能夠接受多元價值的頻譜,不輕易因為一些個人好惡而剝奪他人基本生存權的態度。

而這樣的寶物,不是人人承擔得起的。

所以,用各種不人道的刑求逼出虛假口供的警察頭子化身成為正義探長。反正只要以正義為名,殘酷虐殺膽敢擋在正義面前的敵人,都是正義的舉措。只要高呼正義,就能和酷刑、虐囚、施暴的節奏主旋律恰恰吻合呢!

沒有自由就無法呼吸的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只是這個島上少數中的少數。

VI、台灣給世界的訊息

就算選舉結果令人心碎,最起碼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透過人民行使的權力,來表達大多數人的想法與主張。那麼,我們試著看看,這次九合一選舉過後,台灣的主流民意向全世界傳遞了甚麼訊息?

這一年區域整合間的大事,莫過於美國的川普政權對中國展開的貿易戰。這一場台灣的期中選舉,也會被視為美中貿易戰框架之下,台灣主流民意的走向。

我可以想像各個通訊社在明天發出的特稿中會強調,這次選舉結果民進黨大崩盤與國民黨大勝可以視為是對蔡英文政府的不滿及對中國的再次靠攏。

當美中貿易戰擴及到區域層級,強迫亞太地區國家必須要選邊站表態的時候,台灣人民很明確地用這次的大選結果,向全世界宣布台灣將與中國共存亡,台灣終究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一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它就是化作幾百萬的數字讓我服氣了)。

換句話說,面對台灣的明確表態,美國必須重新思考美中貿易戰中台灣的定位,以及決定是否鷹繼續加深台美之間的羈絆,又或是考慮放棄從台灣這邊進行的各種層級的台美合作關係,包括軍事的、貿易的及非政府組織層級的、檯面下的各種合作。

此外,台灣的公投結果,也在向全世界的人民宣告台灣主流民意的主張,例如台灣本來有可能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國家,但是看在已經開放同婚合法的歐洲、北美、拉美等各國眼中,台灣仍然選擇回歸保守價值、放棄普世人權。

另外,台灣既主張反對進口核食,但是又透過公投否定了「非核家園」的目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搞核電但我們反對核食這樣對外國人來說可能相當confuse的矛盾訊息。

而東京奧運台灣正名的公投未過,也是向主辦國日本表達,你們不用支持我們了,我們自己都不想換名字呢!還是「中華台北」叫起來比較親切,選手們也會比較賣力呢!我猜想日方應該也只能表達尊重。

VII、對立與零和

就算所有的結果都盡非人意,但我對於這次選舉之後台灣社會的撕裂與再凝聚,感到更為憂心。

這次的選舉綁定了公投,也在無形之中將許多議題綁定在一起,這些議題則處處是台灣民眾意見分歧的重大議題,包括統獨議題(這次選舉並非單純的地方選舉,絕對還是政黨信任度之爭,否則就不會被說是對蔡英文政府的不信任)、國號議題、同婚議題、核能議題、空汙議題等等。

首先提出三議案的國民黨與愛家盟,都有非常明確的意識形態與刻意藉由公投連署操作民意導向的意圖;加上為了反制愛家盟而緊急動員連署的同婚、性平教育兩案,以及東奧正名、以核養綠案,同意與反對的雙方都罕見地大規模動員(國民黨比較還好因為很多連署的人都已經死了),也就形成一種「非得表態」的氛圍。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不表態的自由」反而受到了壓力與擠兌,因為每個議案的同意與反對都對映著特定的價值取向與意識形態,所以在每個人都被迫選邊站的時候,緩衝的模糊地帶消失了,每個人也都在被迫表態中,無意間地獲得大量的夥伴與敵人。

有些人勇於主動表態、有些人被迫表態,但我覺得最危險的一點是:當每個人都被安進去了「二分法」的對立態勢之中,結局就只有「勝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對話、沒有和解、沒有雙贏、沒有其他任何的可能。

於是,本來就必須遭受世上惡意的同志朋友們,在勇於出櫃後接下來卻要面臨的是化為六百萬這樣具象的數字的否定與恨意。推動台灣正名的朋友則面對的是更不堪的事實:台灣人的自我認同還是中華人(中國人),所有說自己是台灣的都僅限於自我滿足式的精神勝利。

於是一個家庭裡,隱藏同志身分的孩子就這樣知道了父母對同志的恨意;兩個好朋友互相知道了對方的國家認同南轅北轍、即將結婚的伴侶女方發現工程師男友對於核廢料處理議題的冷酷與傲慢,又或是某個可憐的魯宅發現全辦公室的人對於轉型正義議題興趣缺缺,可以輕率地決定把票投給國民黨然後再罵兩黨一樣爛。

除開了意識形態之爭,他們都還是家人、情侶、朋友、同事,都要一起過生活每天都要見面,但他們知道從此以後有些話題不能碰觸,一碰到了雙方就會很僵,既不能好好就事論事地討論,雙方也從此有了疙瘩、有了顧忌,再也回不去以前的關係。

又或者,是像我一開始提到的,原來這個島上有幾百萬的人在價值選擇上站在我的對立面,我看不見他們的臉,但他們與我搭同一班捷運,我會吃到他們在中央廚房做的便當、我過馬路時他在指揮交通、我睡覺時他在揮汗鋪著柏油,我起床時他剛從急診室下班;他曾經跟我問路、曾經為我拉住快要關起來的門、幫我按電梯、買自助餐的時候少算了我五塊錢。

那些善意都是真的,但他堅決反同,那麼,他是一個壞人嗎?

昨天以前我也許會覺得是,但此刻我困惑了。

VIII、最高的山與最低的谷

這個小島並沒有被一道閃電給劈成兩截,但是小島上的人們在一夜之間被分成了兩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羈絆、也被徹底撕裂了。無論勝負的結果如何,都沒有人是贏家。

島上的人們在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在最高的山上、對方在最深的谷裡。

即便踩在同一塊土地上,卻看不見彼此、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是卻又明確地知道,那是天與地、水與火、南極與北極,再無交融的可能。

又或者:我們想像中的那個獨立、自信、多元、開放的國家在最高的山頂,而我們才剛在飛翔中被巨大的恨意一把從天空抓下來、拔除了羽翼、摔落到最深的谷底。

於是,我們再也無從知道

最高的山離最低的谷

還有多遠?

本文經作者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李律鋒臉書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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