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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金馬獎入圍片】影評解析

《還有一些樹》:馬來西亞的種族衝突,為尋求真相而重構的「種族」敘事

2019/11/21 ,

評論

吳振南

Photo Credit: 中央社
吳振南

吳振南

旅居臺灣的馬來西亞人,政治大學哲學系畢業,前媒體從業員,目前是專職相妻教子的家庭煮夫與兼職文化玩童。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馬來西亞導演廖克發的新紀錄片《還有一些樹》,不同於他前一部作品《不即不離》般從華人的族群角度來敘述故事,而是嘗試給予觀眾思索,「種族」一定是過去種族衝突與當下種族隔閡的解答嗎?

「斧頭所遺忘的,樹木會記得。」當這句非洲諺語被廖克發導演選為標題時,我們大概就可以確定,《還有一些樹》這部紀錄片想必是採受害者的觀點來敘述的。

所以觀眾從片子的開頭,很快可以清楚的定位出,這是一部有關「記得」的紀錄片,所以要從是什麼東西「記得」的影像出發,「歷史課本」遺忘的「警告」,在那封老「信封」上還記得;同時,這也是部有關「種族」的故事,所以對白會從說明「種族」如何在這片土地被發明出來說起。

不過,我相信在看完電影後,觀眾一定會很想問,在影像提及的記憶中,誰是「斧頭」?在種族的衝突殺戮之下,誰又是「樹」呢?

毋庸質疑,影片前段從原住民的再「發現」開始;是的,這個發現必須要處在括號之下,因為即使是很多不了解馬來西亞的人,都常把馬來人誤解為馬來半島的原住民,但事實上大多馬來西亞人都知道,散居在中央山脈(Banjaran Besar)的多個少數族群,販賣著臭豆、野味等山產的「沙蓋」(Sakai)人,才是真正的原住民。

一直到影片進行到反思殖民者的種族論述為止,觀眾都非常容易看出,在馬來半島發明出「種族」這個詞彙的英國人,就是那把斧頭,原因就是,英國殖民政府採行的「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殖民政策,謀取了英國人的最大利益,但也造就了馬來西亞當代社會族群隔閡的現狀。

而在513種族衝突事件中,影片即使沒有真正回答誰是獲益者的問題,只要觀察馬來西亞的政治現狀,也能輕易的發現,這場種族衝突的最大獲益者,其實就是馬來西亞去年剛下台的政權中的主要領導政黨——巫統(UMNO)。所以廣義來說,馬來人也是這場衝突事件的「既得利益」族群,是取代英國人的新斧頭。而UMNO過去數十年來所持續宣傳的政治論述核心—UMNO是馬來人特權的捍衛者,恰恰也就是英國殖民政府「分而治之」政策的後殖民版本無疑。

然而在屬於當代的,原住民受壓迫的故事中,壓迫者的面目卻顯得模糊了;可見到的是,在影像中護衛著用來鏟平森林的機具人們,面孔看起來雖然以馬來人居多,但也不能排除裡面混有其他族群,甚至是否也包括其他原住民呢;更妄論真正在背後開發森林的,究竟是誰?誰是真正的獲益者?難道原殖民者沾沾自喜對原住民從馬來人跟華人的奴役中「解放」的進程,隨著獨立後華巫再度聯手剝削原住民?這些森林開發案,難道只有本地資本在挹注?裡面有沒有跨國企業的投資呢?

換言之,誰是當代的「斧頭」,影片其實是交代不清的。而這樣的交代不清,事實上是有很特殊的意義,而不是在拍攝過程中任意產生的。

如果樹可以更勇敢

讓我們回想一下,在這部紀錄片中,受訪的受害者,幾乎很少是以個人身分發言,而多以其某個群體的身分在發言,無論是山芭被剷平的原住民,還是513事件裡的華人等等。

正是由於片子裡的受害者貫穿著這種強烈的群體意識在其中,所以觀眾就會變得很輕易的,將獲得既得利益的「斧頭」,視為是某個族群,而不是其他個人;所以面對已蓋棺論定的歷史事件時,要去標定一個壞群體較簡單,如「外來政權」裡的英國殖民者,又如剛被政黨輪替掉的「本土霸權」裡的巫統。但來到仍屬進行式的情境下,如何去標定這樣一個壞群體,卻變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其實,這種強烈的群體意識,並非是受害者的妄想執念,而是一種確實反映馬來西亞的公民或社會團體,在應對挑戰跟壓迫時的思考模式。在今天,「種族」不再是英國人的發明,它已成為馬來西亞這個社會的結構。

即使廖克發對這樣的群體意識有一定的處理,不再像他上一部紀錄片《不即不離》說的馬共史故事那樣,更多的「從馬來(西)亞華人認同史」(關志華),也就是族群角度來敘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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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杜晉軒

相反的,他這次對這個群體意識,有著相當的警戒心,不時也會試圖利用一些鏡頭語言,如呈現自然變化的空鏡、來自森林的聲音、其他屬於自然界的聲音、還有那個已被畫成禁制區的山洞等等,來提醒觀眾,其實,所有的事件中,不是只有特定的加害者和受害者群體在場,至少存在著的客觀空間、其他的生命,也是事件的見證者。

但這個議題卻不是這麼容易可以處理掉的,當群體意識作為影片的主導意識時,有時甚至可能連誰是「樹」,誰是受害者,在觀影的過程中,都會出現交代不清的尷尬,例如即使在勇敢的說出513真相的馬來人受訪者身上,我們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馬來人也是受害者的情緒;如他在訪談中就有指出,馬來人是因為馬來人在政治上的「特權」地位被侵害,感到焦慮憤怒,才會跟著族群領袖的召集,跟著出去遊行抗議的。

值得注意的是,其實在那個時候的馬來西亞憲法裡,並沒有明訂所謂的馬來人「特權」條款,而只有其他族群承認馬來人在國家政治領域中擁有優勢地位的協商芻議。1965年時,新加坡人民行動黨的領袖李光耀,就是因為挑戰了這項協議,而被迫自馬來西亞獨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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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學者柯嘉遜博士著作《513:1969年暴動之解密文件》

受訪者將513發生後,憲法修訂的第憲法第 153 條,「賦予馬來西亞最高元首權力,保護馬來人和其他土著特權的責任。」和前者混為一談,這本身就是一個饒富意味的事件,它有助於我們了解,當代的馬來社會,是如何在歷史上,理解自身作為馬來西亞的「特權」公民這件事的。

正如同在出席金馬影展《還有一些樹》的放映後,一位台灣觀眾的疑問那樣:「馬來人不就是因為獨立時候做出了接納其他族群成為公民的讓步,才會獲得保留馬來人「特權」協議的嗎?」也就是說,若以這樣的協議為前提,在513種族事件中,馬來人的暴力行動是否也是可以解釋的呢?

再一次的,因為群體意識的原因,誰是樹、誰是受害者的問題出現了交代不清的情況。

其實,廖克發應該對這部影片可能會產生的這種狀況有一定的思索,影片一開始的時候導演就已開宗明義的透過旁白提問著,一種「種族」之外的視野,到底可不可能?而在影片結尾之處,廖克發又再次的藉由原住民的祖靈傳說,提醒著觀眾,那曾有過的,那個「種族」還沒成為視野的馬來(西)亞,有沒有可能?

換言之,無論原住民的、華人的、馬來人的、甚至在影片中只有作為倖存者口中的屍體存在的嘛嘛人(Mamak,印度裔穆斯林);無論是加害者或被害者,這些人都不是因為其群體的身分施或受的;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分而治之」的剝削結構並沒隨著馬來(西)亞獨立而改革,造成了馬來(西)亞獨立後近十幾年的時間裡,公民的個人權益得不到保障,也無法討論,所以才形成了社會只能訴諸群體抗爭,來爭取個人的公民權益呢?

如果我們對導演的這樣的意圖解讀是正確的話,那問題就是,如果不是種族問題,那是什麼,會個人權利的問題嗎?此外,如果不用群體意識來抗爭,要用什麼呢,這不也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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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AP/ 達志影像

當然,關於上述這個疑義,我們到目前並不能從這部影片中得到解答的,因為從觀眾看完影片的反應來看,種族問題或群體意識仍是這部紀錄片,最能引起人們觀注的焦點。

正如我的朋友黃康偉,在台北電影節看完這部《還有一些樹》後,私下透露給我的評語那樣,「紀錄片的結果,往往也不是導演可以主導的。導演也在這個社會的結構內。」不只導演,在馬來西亞這個「種族」掛帥的社會結構下的受訪者,當然也是受限在「種族」分殊的視野裡,述說自身的見證,因此也就造就誰是「既得利益者」、誰是「受害者」這樣關鍵的問題上,導演會被困在交代不清的尷尬境況下!

不過,就像導演廖克發所認為的那樣,這些受訪者「他們說出這些故事,他們是勇敢的人和樹」那樣,我也要向受訪者們致敬,任何社會的傷口瘡疤,如果用諱莫高深的態度,那真相永遠無法知道,社會也只能原地踏步。

或許只有面對這些傷痕,我們才有超克「種族」視野的機會!這又讓我想起了另一句非洲領袖曼德拉的名句:「勇敢的人不怕為了和平而原諒他人。」是的,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樹可以更勇敢了,馬來西亞社會就會走上族群和解的民主轉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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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晉軒
核稿編輯:楊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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