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你得忘了我,或是帶著這份想念,再繼續觀察,繼續思考。」她停頓了幾秒,望著把女巫店塞滿的聽眾們說道:「期待我們再遇見的那一天,路上見!」
文:陳映妤(公民小幫手側記)
公民對談,來到了第五週,的最後一場,也就是第三十二場。
在前一晚公民對談結束後的計程車上,張懸興奮地說著,希望最後一場可以在女巫店來場年前特別節目,和大家分享這段時間的想法、知識和接下來的規劃。
而其中一項決定,是她要宣布即將關閉張懸官方粉絲專頁(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即便已經知道這項決定,在宣布的前夕,我的情緒感受仍然複雜。
幾年前,我曾在金馬紀錄片影展上和張懸有半小時的機會交談,那時正值太陽花運動結束不久,年輕人的激情還沒找到能釋放能量的出口,口號上雖然說著遍地開花,當時社會氛圍仍處在一種失落與徬徨的百感交集裡。
那時張懸的挺身而出,給了年輕世代相當大的鼓舞。
記得,當時的張懸曾和我說,用著她多想看著這個當代年輕人的眼神說:「我希望能由這個世代繼續討論、繼續碰撞,繼續交流,而不是我,我希望我說得越少,將我因公眾人物所握有的話語權,還給大眾。」
這次的決定,似乎也呼應了當時她所訴說的。
宣布的當下,仍然引起許多網友的「崩潰哭哭」,現場的朋友也把尖叫聲化成臉上糾結的表情,FB直播上的表情符號也是三十二場下來,最多哭哭臉的一次。
她認為拿這平台做公民對談內容傳遞的媒介,是一種緣分,但結束之後,不希望用這過程去累積某種公信力和娛樂中的追隨度,所以有了這樣的決定。
即便宣布後許多人感到非常震驚,甚至問著張懸該何去何從的問題。她豪邁地笑出聲音,依然以問題回答問題:「在我使用臉書粉絲頁前,大家怎麼活的呢?」
「我希望大家能夠做一位聽眾,而不是歌迷。」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曾提出「作者已死」論述,對一個人的崇拜,就很難活出自己。
「我從不希望引導用忠誠換演出,或對話裡的真誠。不要總認為忠誠可以帶來愛,作為聽眾,作為朋友,作為可敬的對手,我們才有機會偶爾三言兩語,真正的交換意見,然而成為歌迷之後,我們之間可能就什麼都沒有了。」
「其實我是個可能比任何人都不信任自己的人。」她在最後一場提及她對自己的不信任,對於擁有「公眾人物」的身分,她非常的珍惜,也特別的謹慎小心。
她曾在新聞的訪談中提到:「公眾人物是世界上,瞬間就可以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東西。也因為我其實對公眾人物的意義是很看重,可是我對於公眾人物的價值,其實不是很信任,它今天可以影響所有人看的新聞,明天可能就變成昨日黃花,所以這幾年我傳達的東西約莫就是不要放棄獨立思考這件事情。」
公民對談真的有意義嗎?
公民對談我認為是她希望持續傳達「獨立思考」的一種實踐方式。
然而,公民對談中曾有人提問:「為何要做公民對談?為什麼不直接寫一首歌?聊這些真的......(有意義嗎?)」差點脫口而出,這問題或許對正在做這場社會實驗的她是一劑很重的打擊,但也未嘗不是張懸不斷在反思的問題。
寫一首歌,會不會真的比做公民對談還要好呢?許多人想起的是那首《玫瑰色的你》,獻給努力在街頭的社會運動人士。反觀這樣非立即性的活動,在力求瞬間滿足的社會裡,看上去是多麼可笑的徒勞無功。
「寫一首歌被運用、傳播的過程,也只是一個人把自己的想法丟進這個世界裡。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的過程,比起唱一首歌,會不會更能達到所謂心和心更近這件事?」她試著和對談者討論,也像是在繼續問著自己。
可笑的「徒勞無功」
公民對談裡,有人帶著困惑而來,有人帶著分享的知識而來,有人帶著聆聽的心情而來,每次在這空間感受到的是各種情緒、想法、觀點、資訊的相互碰撞,像彈簧球一樣彈跳來回在彼此之間。
從第一場延續到現在,想起其中幾場有時大家的高談闊論欲罷不能,結束後隔壁自己開桌的兩岸三地朋友們,還有曾像竹林七賢般形而上的討論著什麼是道德,有時僅僅是一種陪伴,陪伴你的煩惱,祝福著你的思考。
最後一場小小的女巫店擠滿了約莫一百人,張懸剛抵達時被排隊繞了兩圈點餐的畫面嚇到:「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多人?」

舉辦公民對談,有些人覺得只是變相的粉絲見面會,但當天,來的許多是幾場公民對談下來的熟面孔,他們像是在這裡尋得了知音,或可敬的對手,那些聽得懂他們說話的人,又或是,原來我還不知道討論邊界可以這麼大的人。
「總有人還不知道。」若要簡單對三十幾場公民對談發表感想,我想這是我們所體認最深、也是件最好的事,包括「發現」原來有人還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知道以及以為自己知道其實並不知道的事。
這幾場下來,所有討論的事情,都是一種投資,是時間和心力上的不斷消耗,但先做,才有可能知道。
「我反而珍惜這些看似的徒勞無功,透過公民對談,我想看看人與人之間還有多少種交換意見的方式,還有多少種面向來看待一件事情。」張懸曾經對公民對談可能得來的徒勞無功,給了這樣的想法。
我想起曾經在檢討會中問過她對於公民對談「最好的想像」是什麼?她用「檯面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作為每場結束檢視自己的標準。
希望讓這個社會的各種意見仍然繼續存在,仍然繼續討論,不會忽然哪個人爆紅或爆黑,也不會有特定事件被拿出來刻意消耗,而是能讓這些能量,也許在三到五年以後,一起看被運用到了哪裡?
大概是第一次聽過有人對於發起一個活動,即使是一場社會實驗,以「檯面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作為最好的想像。
但回頭想三年前的太陽花運動,何嘗不是合適的例子呢?
關注公民議題的咖啡店、獨立書店如雨後春筍,年輕人之間,世代之間的合縱連橫,柯文哲的當選、時代力量的崛起......,最直覺又明顯的莫過於許多文宣不再醜得不堪入目,而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設計,無法完全說這與太陽花運動有絕對的關係,但卻是間接發酵,讓激憤轉向的遍地開花,或許就是所謂那表面可笑的徒勞無功,實則成為社會中極為珍貴的養分。
觀察與多重臆測
結束時有人互相擁抱,有人繼續找身邊的人交談,場子熱的暖的讓大家捨不得離開,公民對談即便不是張懸最喜歡做的事情,每天要說至少三小時,最多七八小時的話,對她的身體和心理狀態,都是相當大的壓力。
但在倒數一週時,她卻眼眶泛著淚和我們公民小幫手說:「我會非常懷念曾經有過這麼一段時光。」
這段時光短短兩個月,我們一起陪伴著彼此,幾乎每天碰面、一起吃飯、在深夜十一二點互相擁抱道聲晚安,明天再一起和下一場奮鬥。她即使已經身心疲累,總還是不吝惜和我們聊,不停地分享,和我們交換意見。我們也希望能在過程中陪伴她更多,做能一起和她討論的人,也能一起分擔她壓力的人。時常在她聲嘶力竭吶喊著即將江郎才盡之時,公民小幫手也希望能以一個擁抱,或一個眼神,至少在她自己號稱的「孤島」上,補充一些水源和陽光。

但到了最後一場,一起經歷了這些,想提筆寫些關於她的側寫,我卻仍然得說:「我並不了解安溥。」
知道她總習慣在抽菸時思考,但卻偏好在河邊獨自散步;每天再忙,做的新聞功課可能比很多媒體人還要仔細;每次對談,她總會帶著一本可能早就翻過好幾遍的書,當作一種陪伴;公民對談結束後再晚,仍然在戶外裹著外套,和將她團團圍住的對談者聊到最後一刻;即使自稱科技白癡,仍會在深夜裡用著手機一則一則回著留言串中網友的訊息;回家後再疲憊仍堅持要寫心經和練書法。
她總愛把自己歲數掛在嘴邊嘲笑自己的老,卻幼稚的和孩子一樣愛把裝飾好的蛋糕一鏟鏟歪;常說自己的同溫層有多不溫暖,卻格外重視朋友的每字每句;她對談中那些瘋癲的笑話時常格外認真,有時再專注的眼神可能腦袋仍是一片空白。
我想起了她曾在高雄一場,特別提及了關於臆測這件事:「我們在閱讀別人肢體語言的時候,會不會解讀手法太過簡單,也因此過濾掉很多可能參考的資訊,而就將這些臆測當作可以安身立命的標準?」
當時場面一陣安靜,大家低頭沉思,我腦中也正在回想著自己曾經怎麼臆測某個人、某群人、以及某個議題,用著他就是怎樣,她就不是怎樣的方式去解讀別人的行為和觀點。
「但若將臆測發揚光大呢?」她提出這四個字「多重臆測」,當時她在直播鏡頭前浮誇地揮舞著手對著大家說「不用google這個詞的名詞解釋,這是我自己發明的詞啦!找不到啦!」但她慢慢的和大家說文解字,若大家能試著將最好與最壞,最東與最西,最可能與最不可能都去練習臆測一遍,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需要用句號下個漂亮的結尾,而自斷了能夠再往下討論和了解彼此的空間?
「我仍不了解妳,但也讓我們再繼續了解妳。」不論這個妳是焦安溥,是妳在乎的人,妳在乎的議題,練習謹記著每一次的相處都是獨有,也同時是累積,或許我們可以不用自認我有多懂妳來強調彼此的關係,而是我還有多希望繼續了解妳。
繼續的觀察和多重臆測,或許可以在公民對談結束後給我們一個無須緬懷感傷的理由,而是一個值得期待的開始。
屈辱與平安
三年前張懸以歌手身分的休息充電,希望解除公眾人物的過程,和媒體之間的餵養關係,而這次她決定將35萬個讚還給大家,就我認為的公眾人物,身上載著多少光芒,就也需要多少時時刻刻的用心,那些可能帶給社會的影響,甚至是危險。
關於「危險」,我們公民小幫手曾經和她談起關於公民對談的最壞想像,她提到了「屈辱」,這兩字因著從小到大她的家庭環境、成長背景、以及現在擁有的許多身分,都讓她對於屈辱特別敏感。也作為她在最後一場公民對談給大家的祝福。
那晚一起在高雄過夜時的小聚會,我們在房間後方的陽台,深夜兩點,我們聊著我們看了十幾場公民對談下來想聊的東西:「要怎麼樣能懂政治?」
「懂政治,要知道一個關鍵字,屈辱。」 她聊到從小出身在外省家庭,卻在當時以綠營為主的北投士林地區長大,「焦阿巴」的綽號讓她從小知道自己有多「不同」;高中念的私校,男女之間分隔是用棟來區分的,對當時嚴厲的男女管制,即使家世背景也管不住她的叛逆;從25歲開始了歌手的身份,進了演藝圈的大染缸,要持著自己的性格存活,怎麼可以不懂得政治?
「去理解去思考他人和自身體驗過的屈辱,以及政治在我們和他人的人生,用什麼樣的面相、程度,分分秒秒影響著我們。」她在最後一場提及那晚我們的對談,繼續解釋屈辱可以很中性,怎麼看待屈辱的人,通常也反映她怎麼看待當代,以及演變的政治現況。
有人在屈辱裡只剩仇恨跟摧毀,有人在屈辱裡養成更強大的樂觀、不願屈服;有人在屈辱裡選擇交易或妥協;有人在屈辱裡選擇深深的思考。
當時聊到凌晨四點,我回想著過往的生命經驗裡,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扎進了我曾經瞬而即逝的困惑裡,因為一直以來在社會定義的「沒有錯」中成長,因此沒有經歷太多的屈辱,或是不認為自己經歷什麼樣的屈辱,過程中卻讓每個該拋出來的問號被掌聲給快速吞噬,我們就在這樣的環境下,不小心長大了......。
「如果生命裡,沒有那麼多屈辱呢?」我激動地問著她,許多被遺忘在牆角的記憶在當晚像是被洪水沖刷,狠狠的被翻攪,發現成長經驗裡的順遂,竟讓自己錯過多少察覺社會、好奇新事物的機會,我們一群人在安溥面前,依然像是溫室裡的花朵。
她愣了一下,想著我的問題,屈辱在她身上像刺青,像是與她共存著的基因,她可能還在試著想像我們所沒有卻是隨她成長的屈辱。
她將手上的菸放下靠在菸灰缸上,接著握著我的手,看進我的眼神裡,問了我沒有屈辱,那我擁有最多的是什麼?
「平安」她說了這兩個字,平安,同樣在最後一場對談中送給大家的兩個字。
她對高中生的祝福總是這句:「祝你們平安長大。」也許這一代平安是我們身上擁有最多的東西,在我們這個世代一樣可以思考,思考自身已有、享有、還需要有的平安,不用從屈辱裡面找應對的方式,也並不需要去追逐屈辱,真要到幾乎被壓垮才能懂得如何面對這個世界,而是可以思考近在眼前的平安。思考我們的平安從哪裡來,還想擁有怎樣的平安,以及思考他人現在還沒有、還需要有的平安。
我們路上見!
公民對談結束後,我們都總會再回到真實的人生體驗裡,可能有時依舊感到生活枯燥乏味,時而無奈徬徨,但我們仍得想著怎麼繼續生活,以及期望對我們所希望的生活投資些什麼,並將自己成為一個怎樣的例子存在在社會裡。
張懸,焦安溥,也將繼續以她自身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例子,強烈而鮮明的例子,生活在我們的社會裡。下一次,也許我們會在街上、在菜市場或是在麵店裡遇見她。
「我給的最大祝福就是,你得忘了我,或是帶著這份想念,再繼續觀察,繼續思考。」她停頓了幾秒,望著把女巫店塞滿的聽眾們說道:「期待我們再遇見的那一天,路上見!」
這一路上,我們繼續交換知識,做別人生命裡可敬的對手,做一位明白自己選擇的消費者,一位了不起的知識傳遞者,一位能思考自己擁有的平安,以及思考他人還需要怎樣的平安的人。
責任編輯:羊正鈺
核稿編輯:楊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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