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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報導

專訪楊德昌靈魂伴侶彭鎧立:《一一》,我和楊導都在裏面

2017/04/27 ,

專訪

陳娉婷

photo credit:陳娉婷
陳娉婷

陳娉婷

獨立記者,曾任關鍵評論網及果籽記者,關注人權、社運、文化議題。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楊德昌遇到知音兼妻子彭鎧立,一位鋼琴演奏家,她深入丈夫的內心世界,把他的想像透過音樂表達出來,一同共譜了《一一》——他用鏡頭說話,她用音樂伴奏,留下了對生命看似輕盈卻又委實沉重的演繹。

「爸比,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

「你在問什麼?爸比聽不懂。」

「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一一》(2000)楊德昌

楊德昌在他最後一部電影《一一》發出的一道疑問:人礙於自身經驗、觀點的局限,我們不能知道事情的全貌。這盲點對於人來說有什麼意義?

楊導走了10年,他的個人與電影,總是跟疏離、冰冷扯上關係,但在楊德昌的另一半——彭鎧立來說,《一一》透出了他是純真、熱情和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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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香港國際電影節
香港國際電影節在四月中旬籌備了一系列的楊德昌電影回顧,在放映《一一》當日,彭鎧立也有到場支持,並出席映後的座談會,分享負責音樂創作及美術指導的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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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劇照
《一一》中的小男孩洋洋到處拍下別人「看不到」的腦後枃,把相片送給周圍的人,說:「你自己看不到啊!我给你看啊!」就像楊德昌在對我們說,他要透過電影拍下人生的各種秘密——我們自己參透不了,或刻意迴避的事情。

電影以外,楊導的第二個面向:音樂

說《一一》是一首曲子,有其深厚的淵源。彭鎧立說,電影的英文譯名《A One and A Two》就是音樂快要揭幕、「beginning」的意思,像演奏者在數拍子一樣:「a one, and a two, and a one two three four…」,寓意生命的起源;而《一一》中的角色也與音樂結下不解緣,他們的人生與大提琴和鋼琴交錯在一起,音樂代表了各種人生的符號——對NJ來說,是初戀情人;對大田來說,是心靈的解放;對婷婷、莉莉、胖子三角戀人來說,是成長的表徵。

在現實生活中,音樂在楊德昌的生命也佔有一定的份量,是他的愛好,是他的遺憾,也是他兩任妻子的畢生志業:蔡琴是歌手,彭凱立是鋼琴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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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
被「過度照顧」的婷婷,視彈琴為一般的課外活動,在電影中她笨拙地彈奏了George Gershwin的《Summer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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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截圖photo credit: 《一一》截圖
世故、內心複雜的莉莉,熱愛大提琴和鋼琴,沉醉在藝術的世界中。

「第一次聊天,他就問我有關音樂中調性(key)的問題……然後他說,在電影創作上的每一個環節,他都可以自我掌控得很好,從故事的寫作、結構的編排、美學和風格的設定,他都可以獨立完成——除了音樂,他愛聽音樂,卻不懂創作音樂。」彭鎧立透露,在《一一》裏面,男主角NJ酷愛音樂,卻在小時候被老師拒絕教他鋼琴,正是楊德昌的童年經歷,也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小遺憾。

可是,命運要這個遺憾在鋼琴家彭鎧立身上得到圓滿,也是牽引兩人走在一起的紅線。在1994年,彭鎧立在美國修畢鋼琴演奏碩士回流台灣,在輔仁大學任教音樂,不久後出版創作演奏專輯《手吻》,一出道就吸引了楊德昌的注意。在籌備《麻將》(1997)拍攝期間,楊導主動打電話找她做電影配樂,兩人的愛情和創作生命,就此接通。

「他的音樂品味非常好。我跟楊導剛認識就發覺他對古典音樂、歌劇知識的豐富,絕對不亞於一個專業音樂人。」彭鎧立把創作電影配樂的第一次獻給了《麻將》後,兩人就墮入愛河,熱戀三年後,《一一》面世,這次再度合作的作品,猶如兩人的「愛情結晶品」:

「《一一》等於是把我們喜歡的東西交融在一起。他非常喜歡opera,我個人喜歡很極端的東西,喜歡很理性的像Bach,也很喜歡當代美國和俄國的作曲家(電影用了George Gershwin的《Summertime》),都是我自己演奏的repertoire(曲目)。導演非常喜歡Beethoven(貝多芬),是他的role model,我在《一一》的配樂創作上,有很多東西就是從Beethoven的symphony(《歡樂頌》)裏面一個一個key拿出來,然後做jazz up的,輔助《一一》的劇情推進。」《一一》是楊德昌的電影中用得最多古典音樂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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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截圖
電影有一幕遠鏡的音樂會演奏,但鮮有人留意到:彈鋼琴的是楊德昌,拉大提琴的是彭鎧立。

跳一場音樂與影像的雙人舞:最合拍的舞伴

「我覺得我們兩人在審美和品味上的愛好,可以說幾乎是一模一樣,非常的synchronise。我們兩人的頻率對得很準。」

兩人都喜歡意大利歌劇作曲家Puccini,Beethoven和Bach(巴哈)是楊彭二人在古典樂上的摯愛,兩人都很喜歡Woody Allen(伍迪艾倫),第一次談電影就是討論Woody Allen運用音樂是如何的好,這種品味的契合,在《一一》的創作上發揮到極致:

「導演會帶一段今天拍好的東西回家,我們家裡有很開放的空間,有一部grand piano,旁邊有隨時都準備好的錄音設備,我們看完今天拍的東西,我就會當場彈一段可以搭配的音樂,當場錄下來。」她強調,《一一》的音樂創作「幾乎都是一次完成的」,彼此都相信敏銳的直覺,「我們覺得什麼樣是對的,就做那個東西。」

楊導的脾氣出名火爆,合作團隊中有的被他罵到怕,像演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的張震,曾因為口齒不清被導演大罵;有的更鬧翻,像《恐怖分子》(1986)的編劇小野。唯獨是彭鎧立,是楊德昌生命中的一個例外,一個完美的伴侶。

「我知道他當導演這一面是令人害怕的,工作人員粗心大意、沒達到他的要求,導演是不能原諒的,因為小小的差錯會令他沒法達到他想要的東西,當天的準備都等於是浪費。我們是獨立製片,沒有多少資源可以浪費,現場的不愉快都是類似這樣。」「不過,私底下他是個非常可愛的人,他對我是非常的溫柔,非常了解我,可以讓我隨時感受到非常龐大的愛情,而這個愛情是從欣賞的角度出發的。我覺得我們相處最重要的,讓我到現在還念念不忘的,是我倆不必相處就很好,感覺很契合。」

夫婦十二年來的工作和愛情都緊密地綑綁在一起:「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每天都在一個談創作,高度開心的狀態下生活,互相有很多刺激,對彼此的所思所想感到很興奮。」沉默半響,她若有所思的說:「就算現實生活有很多的不美好……兩個人在一起就天天都很快樂。」

《一一》中的愛情旋律:「我和楊導都在裏面」

彭鎧立形容,《一一》等於是一個生命的光譜(spectrum),「從一個小baby誕生開始,到一個葬禮結束」,中間穿插了台北中產家庭三代人起伏跌宕的人生旋律。「在片頭和片尾的音樂,我很用心做了設計,譜成一個人生的cycle。」

巧妙的是,baby正式來到人世,是在電影的中段,開幕時他還在新娘的肚子裏,以一個婚禮鋪墊下去,那這算是「一個baby的誕生」嗎?或許這就是導演要暗示的訊息:一切生命的起源,是從愛情開始的;而「愛情」,是《一一》其中一個主旋律,由NJ和初戀情人、婷婷和胖子、洋洋和他的女同學,三對平行敘事構成,彷如一場三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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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截圖
NJ和Sherry在東京再過一次「年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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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截圖
婷婷和胖子約會,有一場對電影的討論,當中滲透了楊德昌對「電影有什麼意義」的思考。

彭鎧立說,電影中每個人都有他的主旋律,而旋律會跟隨角色的個性、情緒不斷變奏。「我看到女主角Sherry(NJ的初戀情人),我會先給她一段主旋律,然後當她每次出現,這個旋律就會出來,只是每一次我們都做不同的arrangement,用編曲上的不同方法,表現她的情緒變化。」

Sherry的旋律第一次響起,是當NJ和大田坐在車上,由公事轉為談私事,進入彼此的內心,慢慢談起了NJ的初戀情人,「當時車上播放的是《銀色的月亮》(《vaga luna, che inargenti》),是意大利歌劇作曲家Vincenzo Bellini的作品,是沒變奏的original melody。然後Sherry的影子慢慢浮現出來,在NJ對自己生活很不滿意的狀態下出現。」

彭鎧立說,選用《銀色的月亮》,並非偶然,「月光」是她在配樂上用心經營的意象,隨著劇情推進不斷出現。下車後,NJ和大田到酒吧夜談,大田即興彈了貝多芬的《月光奏嗚曲》(《Moonlight Sonata》),再次令NJ想起了Sherry;這次旋律矇朧、飄忽的美,讓他憶起那段已封塵的舊日時光、想起對愛人造成的遺憾,驅使他半夜溜回公司打給Sherry,而打電話的一幕,《月光奏嗚曲》的旋律沉著推進,與NJ糾結的心聲互相呼應。

接著男女主角在東京相遇的配樂,用上女主角主旋律的變奏,那是彭鎧立自己創作的《One More Moon》。NJ遠赴東京與初戀情人重聚,一路上望出車廂外,鋼琴音階高低不平、和弦跳躍,映襯了他遇見愛人前忐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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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截圖
敢於創新、勇於追求自我的大田;沒老師教,他也能自學彈琴、學魔術。

把丈夫的想像以音樂表達出來,實在需要對楊導深入的了解才能做到,但事實上,《一一》豈止停留在「想像」的層次、虛構的敘事那麼簡單?彭鎧立透露,胖子和婷婷看音樂會的一幕,台上遠鏡拍攝的雙人演奏,正是兩夫婦本人,「其實彈鋼琴的是楊德昌,拉大提琴的是我。」她還說,洋洋到照相館買底片時,沒有出鏡、只有聲音的照相館老闆,也是楊德昌,「這些表演都是他頑皮的一面」。

她笑說,楊導在片中有自己的表演,是因為「《一一》中每個人都有楊導的影子」:NJ的真誠、洋洋的哲思、婷婷的純真、大田的自我,都是楊德昌的寫照,而她本人,「就跟每個女的都很像」,Sherry講英文的部分更是由她配音的——這樣看來,《一一》可說是兩人經歷過千迴百轉的戀愛路後,終於能走在一起編寫的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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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一一》截圖
彭鎧立表示,NJ和洋洋這對父子,最像楊德昌本人。

後記: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仍要完成丈夫的心願

在2000年憑著《一一》拿下了康城影展最佳導演後,楊德昌就被確診患上大腸癌,身體漸衰、長期要接受化療的他不再拍電影,轉投兒時愛好——漫畫,據彭鎧立憶述,即使被病魔折磨得再痛苦,楊德昌也堅持創作到最後一秒,最後製作成不到8分鐘,只有幾個場景的動畫《追風》。

彭鎧立堅持完成丈夫的心願,一直探索重啟《追風》製作的可能,只是楊德昌的畫風太原創,需要更多時間完成,「我們還在努力中,希望幫他一路完成。」

彭鎧立以「極度浪漫」、「極度理想主義」來形容《追風》這部動畫,是楊導一生從未開發過的創作領域——武俠青春片,「這是關於一個中國少年的故事,完全不知道自己有絕世武力,不管周圍的人如何陷害他,他還是不相信有絕世武功,有一種青春的懵懂在裏面。」這種戇直,其實跟楊德昌創作理念也有點相像——即使看在我們眼裏他多麼有藝術天份,他也只會像《一一》中的大田般淡然地回應一句:「我跟你一樣平凡……我不懂變魔術,我只是知道牌在哪裏。」

《追風》的8分鐘版本:

核稿編輯:周雪君

專題下則文章:

專訪小野——楊德昌的雄心與寂寞



十年再見楊德昌:he left, but his spirit stays with us:

在楊德昌導演最後一部作品《一一》中,男主角談過一場戀愛後,突然聽懂了世間所有的音樂,縱然情人離開了他,音樂開啟了的藝術靈魂卻永恆留下,他感慨地說了句:she left, but her music stays with me. 欣賞楊德昌的經典電影,我們得到的觀影經驗也是相近的,他留下了八部半作品,主題恢宏而深刻,有描繪國族及青春焦慮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批判中國儒家傳統的《獨立時代》、有審視都市人疏離與不穩的《恐怖分子》,也有意境深沉而致遠的《一一》……導演已離開了我們,他的精神、夢想、靈魂卻依然在銀幕流傳下去。適逢楊導逝世十週年,記者走訪了與楊德昌緊密合作過的編劇、演員和伴侶,希望從他們的口述中,重遇楊德昌的創作情懷,以及看看楊導在他們心中留下怎樣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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