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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橘子收成時》談愛沙尼亞的不流血革命:面對命運的荒謬,我們選擇歌唱

2015/03/31 ,

評論

張硯拓

Photo Credit: The Singing Revolution
張硯拓

張硯拓

專職影評人,文章散見於紙本與線上媒體,也為udn.tv【藝想世界】節目常態來賓。 曾舉辦多次演講,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臉書粉絲團多年。 信仰:美好的記憶就是我的神。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看完《橘子收成時》,我真的想起《歌唱革命》,也許有時候,面對最荒謬的生死壓力,最危急的一刻,我們能做的,也只有輕聲地唱過去。

入圍奧斯卡與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的電影《橘子收成時(Tangerines)》,說的是發生在1992-93年,喬治亞(Georgia)與阿布哈茲(Abkhazia)兩個小國之間的「柑橘戰爭(The war of citrus)」。這是一部反戰電影,但不以戰場為背景,而是透過一個老木匠與橘農,他們不忍心丟下成熟的橘子逃命,結果被捲進了戰事周邊的奇妙遭遇,從而道出他們對戰爭的看法。

Photo Credit: Ssolbergj, User:PhiLiP CC By SA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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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他們意外搭救了兩個火拼後倖存的軍人,但一個隸屬於喬治亞方,另一個則是為阿布哈茲賣命的傭兵。老木匠把兩人帶回家,照料他們的傷勢,也勸(其實是管教)他們放下對彼此的仇恨,這樣不問身份只講生命價值的態度,是故事主旨。而在片末,你也會知道老先生其實有他的理由。

但更有趣的是,這樣一部片,講的是上述兩個小國的衝突,位居其中的調人,卻是愛沙尼亞藉(Estonia)。這背後除了老影帝連比特.沃爾夫薩克(Lembit Ulfsak)本身是愛沙尼亞人以外,我相信編導一定還有另一層企圖。因為這讓我想起一部紀錄片,叫做《愛沙尼亞:歌唱革命(The Singing Revolution)》。

去年7月,我應綠島人權文化園區的邀請,到他們舉辦的「綠島人權藝術季」去導讀電影和映後座談活動。當時的兩部片,一是盧貝松執導、楊紫瓊主演的《以愛之名:翁山蘇姬》,另一部就是《愛沙尼亞:歌唱革命》。愛沙尼亞是波羅的海三小國(Baltic states)中最北的一個,隔海望著芬蘭,東鄰俄羅斯,數世紀以來,這個人口一百萬上下的小國被東歐、北歐、俄國等列強輪番佔領過,直到1920年才終於獨立成功。

Photo Credit:  Peter Fitzgerald CC By SA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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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景不常,20年後的1939年,史達林希特勒密訂條約,私下瓜分東歐領土。蘇聯軍隊開入愛沙尼亞國境,大肆殺伐和抓人去西伯利亞,幾個月內,愛沙尼亞的社會上層幾乎被瓦解,數千國民喪生,更多人失蹤。蘇聯此一作法,旨在消滅該國原先的社會結構。那之後,愛沙尼亞曾在1941-44年被納粹佔領,但戰後蘇聯重返,這次一口氣又統治了50年。

而《愛沙尼亞:歌唱革命》便是以這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道出該國的命運,及其藝術的力量。在統治期間,蘇聯刻意壓抑當地的民族文化,禁止討論政治,不准他們慶祝聖誕節,禁唱愛國歌曲。可特別的是,這最後一項完全踩到他們的地雷了——數百年來,愛沙尼亞就是個特別愛唱歌的民族,他們最愛在大合唱裡,透過詩歌、和弦的莊嚴氣氛,唱出對國族對土地的愛。

片中提到,早在建國之初,他們每5年便在首都塔林(Tallinn)舉辦「合唱音樂節」,這個習慣在蘇聯統治期間,也不曾斷失,只是受制於蘇共的管制,歌唱曲目變成歌頌社會主義和史達林之類的「愛國歌曲」。但愛沙尼亞人沒有忘記他們對唱出「自己的旋律」的渴望。

1969年,該屆的合唱音樂節最後,數萬人在沒有指揮、沒有伴奏、沒有帶唱的情況下,不畏禁令哼唱他們(原本)的國歌〈祖國吾愛〉,一遍又一遍,不論現場樂隊再大聲奏樂都蓋不掉。最後逼得蘇聯當局只得允許原作者上台,指揮全場唱完這首歌。那之後開始,每5年一度的音樂節成為愛沙尼亞維繫國魂的重要時刻,所有人準備充分,就是為了在音樂會最後、當唱完所有「官方曲目」後,大合唱自己的國歌。

由此再過近20年,歷史的轉機終於到來。

在蘇聯核心,自1985年上台開始推動「改革開放」路線的戈巴契夫,給予旗下各國某種程度的言論自由,而愛沙尼亞人先是從礦場抗爭(環保議題)開始,逐步提升到國家定位、歷史密約真相等等攸關蘇聯統治正當性的示威抗議,有人公開指責蘇共,有人終於拿出藏了50年的國旗揮舞;各式人民團體也紛紛成立,面對同樣都是對抗蘇聯的目標,有人訴求激進,也有的相對溫和。

Photo Credit: The Singing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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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同時,四零年代以來逐步移入的俄羅斯裔人民,也已經佔了全國40%,他們當然組成了反對改革的團體,指責其他人是分裂主義者。然而1987年開始,人民在各種集會遊行的場合唱歌,也在音樂祭上大力合唱愛國歌曲;1988年9月,在塔林舉辦的音樂節吸引了30萬人參加,佔當時愛沙尼亞國民的三分之一。人們不只合唱,也演講,也高喊口號。至此,民心思變的力量以文化的形式湧現,再也不可能消散了。

再之後,1990和1991年,分別發生了兩件大事:1990年5月,愛沙尼亞境內的俄羅斯人為了抗議當局撤換蘇聯鐮刀旗,攻入了政府大樓,導致官員向其他國民求救。結果大量支援從四面八方湧入,形成了抗議者反被包圍的態勢。然歷史的美妙之處也在此:面對衝突一觸即發,愛沙尼亞群眾選擇讓出一條通路,讓這下子變成驚弓鳥、甕中鱉的抗議隊伍安然離去。

另一個關鍵點則是1991年,8月19日莫斯科發生政變,戈巴契夫被黨內保守派軟禁,後者試圖收回蘇聯下放給各共和國的權力,此同時蘇聯坦克大肆越境開入愛沙尼亞,50年前的浩劫陰影籠罩全境。然而,也趁著這外況不明的真空時刻,愛沙尼亞議會邀請政府高官召開臨時會,擬定了獨立宣言,在8月20日宣布實質獨立。這是命運給予的機會,也是片中形容的「耐心、謹慎、等待時機出擊」的「愛沙尼亞性格」。

Photo Credit: The Singing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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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面對大軍壓境,愛沙尼亞國民自發出來保衛家園,手無寸鐵卻組成人牆,尤其守護作為國內唯一訊息交流中心的廣播電視塔。坦克一路逼到電塔下方,雙方對峙了數十小時,而歷史的美妙機緣再度浮現:在莫斯科,819政變失敗了,保守派不但沒得到支持,還造成反效果,俄羅斯宣布脫離加盟,蘇聯直接解體。最終坦克撤退了,愛沙尼亞得以在「未流一滴血」的神奇境界中,完成了革命。

回頭再說電影《橘子收成時》。老木匠伊沃的家人在戰爭當時(1992-93),通通返回愛沙尼亞去了,因為那正是他們祖國安然站起身來的春萌時刻。但他自己不願意走,因為他有放不下的美麗和傷痛在此,這就是他的家。可從他和兩個小伙子的對戲中,我們又看到他彷彿是個入定的老僧,也威嚴,自始至終掌握全場。

他對抗不了命運,但掌握了人,有耐心,有意志力,也有信仰。他信仰的是深沈的、溫柔的「人心」的善念,這不就是去年那個夏夜,我在紀錄片裡看到的美妙的「愛沙尼亞性格」嗎?看完《橘子收成時》,我真的想起《歌唱革命》,也許有時候,面對最荒謬的生死壓力,最危急的一刻,我們能做的,也只有輕聲地唱過去。

Photo Credit: The Singing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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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士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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