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報導

《瘋狂麥斯:憤怒道》─我無法忘懷的一次觀影經驗

2015/05/17 ,

評論

黃以曦

黃以曦

黃以曦

影評人,作家,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懷疑下進戲院,《瘋狂麥斯:憤怒道》卻是我將無法忘懷的一次觀影經驗。

「當你下了第一個賭注,就沒有人能阻止你了。」
-Thomas Pynchon,《固有瑕疵》(Inherent Vice)

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衝鋒飛車隊》(Mad Max)系列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年的三部都非常相像,其與今年的《瘋狂麥斯:憤怒道》,也幾乎像同一部電影的不同版本。而且,都不真有情節。……這些事,讓我有所惦記、感到迷惑。從時間的遠端往回看,很多原本可能直覺而當然的事,會顯出謎的樣式,卻不見得有答案、能被解釋。

我一度害怕《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會是那種,人生歷練無法轉換成有效的深思、終變成徒然的自傷耽溺、或整個瀰漫悶熱的形上氣息、典型的某階段後作者的作品,比如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Coppola)、泰倫斯馬利克(Terrence Malick)、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後來的一些電影,裡頭煞有介事卻天真到令人不耐的哲學絮語,看著,是會在戲院裡坐立不安、感到尷尬的。

一度害怕這麼低度、極限的情節,會是像《地心引力》(Gravity)那樣把單薄、方便,和簡單(simple),給搞混的空泛之作。一度害怕這部片的設定會否暗示了將會是那種幼稚的反烏托邦或反什麼的自以為憤怒、卻只是令人好氣好笑的毛躁作品,例如《鐘點戰》(In time)、《全面進化》(Transcendence)、《末日列車》(Snowpiercer)……

在懷疑下進戲院,《瘋狂麥斯:憤怒道》卻是我將無法忘懷的一次觀影經驗。

這是來自「年紀很大的小男孩」的作品,幾無情節轉折,就是一個人加一群人、從甲地逃離、要去乙地,路很長很苦,後有大軍追迫。一路被追、一路狂奔、必要的時候糾纏地大戰一場。就這樣。……至於那些像是可以用更有抱負的社會意涵去談的事情,不是、不會也不需要是重點,銀幕上那個整趟火光的狂熱旅程,本身已是壓倒性的巨大隱喻。

這是我心目中理想的關於生命深思的作品:你不需要特意起個恢弘的題目去論述,你只要繼續做你做了一輩子因此你與它已成為對方一部份的事,你只要用你用了一輩子因此已染上你這個人氣味與韻律的語言,以及,最重要而困難的,你對某個什麼的信仰和愛,必須不曾褪卻、不曾動搖,未有覆上任何一點自欺欺人的託辭……。然後,你要做什麼,就去做,做出來的東西,就會有生存的深沈與豐富,有死亡與毀滅之如影隨形的憂鬱,有擺盪在越渡性狂喜與惚恍的溫糯之活著的值得的甜蜜。

一種真正的哲學。不給出標杆或側寫,而是讓流轉的活著,獲有一些聲響、光影,即使是字句也必定得有的不必再由誰居中翻譯註解,的意象。

《瘋狂麥斯:憤怒道》在電影將末,清淡卻認真地提到了救贖。「救贖」,原是我很怕在文本裡聽聞被說出口的東西;它太滿、太意圖性、太預設某起終點的圖式,或說,太有宗教的強加與封閉感,消滅了人生存底那個為自由所誘惑與為難,的流動感。

電影中的沙漠獵逃,那麼搖滾又性感。它不用腦也不用心,只憑活著之膚觸,那個肉體性,去感覺和融入這個世界。竟在最後,殺出了文明中過度而爛熟的救贖兩字。讓我無法不撤回成見、重新反省,到底什麼是救贖?

對救贖的想法,也許有機會再聊。我只是想說,我很珍惜如此瞬間,最陌遠與最…呃,「人造」的,原來這樣匯入一點,刻鏤給彼此更刁鑽、卻又也更包容與普遍,的定義。

《瘋狂麥斯:憤怒道》中,有無盡的黃沙,裡面每個人卻沒真的把沙漠看進眼裡, 他們以為那場戰爭是關於路上的另一批人,但情況並非如此,沙漠與歲月,才是他們真正在對抗的。可他們一無所曉。

Photo Credit: 華納兄弟台灣粉絲俱樂部

Photo Credit: 華納兄弟台灣粉絲俱樂部

看著電影,我們在人與沙漠的視角間來回切換,上一刻攪和其中鬥志高昂,下一刻由命運的制高點為他們之處在荒謬而心疼,上一刻為那麼大的夢那麼遠的路迷惑心動,下一刻又為海市蜃樓竟可陰險至此感到絕望……。

這電影像是Moebius Strip那樣的時間的夢,而末日時刻,仍固執地一字排開有華麗的征戰配備、美得像珠寶的模特兒,如此莫名所以,近乎好笑,讓這個夢,多了可愛的世俗感,將年輕與更年輕時的我們一併捲入。它於是有歲月的重量,卻無過於神聖的窒息感。

最後,提一件無關也有關的事。我剛連讀了兩次品瓊(Thomas Pynchon)的《固有瑕疵》(Inherent Vice)、看完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的同名改編電影《性本惡》(Inherent Vice)。完完全全,不可自拔於那個霓虹、迷幻、頹廢、崩解、墜落、卻又在絕不可能之處優美迴旋飛升…..的對於(某種)生命景況的描寫。

書中有一引句,「當你下了第一個賭注,就沒有人能阻止你了(Once you get that first stake driven, nobody can stop you)(又譯「一旦你打下第一根木樁,就沒有人能阻止你了。」作者引自建築師Robert Moses。)」。

「當你下了第一個賭注,就沒有人能阻止你了。」

人生的旅程,不是從最起頭就必定賭到那麼大的。在你跨出翻越性第一步起,事情才開始揭曉、淌流,其內在性瘋狂與失速。做出那某一件,第一件事,我們才真的航進詛咒與祝福的深處。在此之前、在此之外,或者我們不曾活過。

《瘋狂麥斯:憤怒道》的Fury Road途中,我一直想著這件事。

本文經作者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黃以曦臉書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士範

專題下則文章:

274隻真狗的「零特效」奇觀──從《忠犬追殺令》談階級衝突與動物權思辨



電影入迷:影像之外的其他故事:

看戲的是傻子,演戲的是瘋子。影癡呢?就在瘋與傻之間,他們比觀眾更敏銳些,比演員更理智點。人們看電影為娛樂,他們則愛用一個最獨特的視角「寫」電影,以文字做鋤頭,探入敘事的幽微之處,掘出鳳毛麟角,傾訴影像之外的故事。借用了他們眼光,就算是老片重看,畫面有了層次,更耐人玩味。

看完整特別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