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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報導

【Netflix紀錄片】《無主之地》:美墨邊界的復仇者聯盟,和他們的「內戰」

2016/05/19 ,

評論

張硯拓

Photo Credit: 高雄電影節
張硯拓

張硯拓

專職影評人,文章散見於紙本與線上媒體,也為udn.tv【藝想世界】節目常態來賓。 曾舉辦多次演講,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臉書粉絲團多年。 信仰:美好的記憶就是我的神。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如果你的鄰居是世界第一的超級強權,這究竟是福還是禍?或許要看狀況,但是對墨西哥而言,身為美國的鄰居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如果你的鄰居是世界第一的超級強權,這究竟是福還是禍?或許要看狀況,但是對墨西哥而言,身為美國的鄰居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和美國有三千多公里相連的墨西哥,從數十年前就自然成為中南美洲的毒品走私、非法人口運入美國的通道。在此前,墨國毒販主要是幫哥倫比亞的毒梟運毒,但後者在九零年代沒落之後,墨西哥就自己頂下生意,成為美國如今最大的毒品來源。而從2006年起,不同毒品集團間的火拼日益劇烈,政府也試圖介入,但因為內憂外患等種種因素,根本緩和不了事態⋯⋯

如今,這場「毒品戰爭」已經持續了十年。在火線城市中的那些無法無天的事態,遠在台灣的我們只能當作世界奇聞,而看得目瞪口呆。半年前我在這個專欄寫過一篇文章,舉當時上映的《怒火邊界(Sicario)》和《命懸六百哩(600 miles)》作對照,一邊是好萊塢(非常有說服力地)陰謀化美國執法當局在那錯綜複雜的關係中扮演的角色,另一邊則是相對寫實(而且更無奈)地從小人物出發,最後得到「什麼也無法改變」的結論。

上述兩片,看的是美國中央單位和邊境小巡警的故事。而在今年初入圍奧斯卡、更拿下導演工會的「最佳紀錄片」以及國際紀錄片協會「戰火下的勇氣」獎的《無主之地》(Cartel Land),看的則是另一群特別的人。

片子的主線有兩條。一是在亞利桑納州的邊境組成了準軍事自衛小隊「Arizona Border Recon」的前軍人提姆(Tim "Nailer" Foley),二是從墨西哥西南方、形同毒品戰爭發源地的密卻肯州(Michoacán)發跡,以反抗當地最大的毒販組織「聖殿騎士團(Knights Templar Cartel)」為職志的自衛組織「Autodefensa」。兩邊都是再也無法忍受毒品集團的猖獗,又徹底失望於執法單位的無能/無心,而由民間自動發起的武裝抗爭團體。

值得先說的是,這是紀錄片導演馬修海尼曼(Matthew Heineman)的第四部作品,此前他的題材都是相對室內的、靜態的,和醫學與醫療體系有關。拍攝《無主之地》的契機,來自他在《滾石雜誌》讀到一篇文章,關於亞利桑納州自衛小隊的故事,讓他想去現場採訪這些人——而這還只是美國這邊。後來拍到一半,他收到父親寄給他的《華爾街日報》文章,內文提到墨西哥當地的反抗組織,這才讓他決定拍成平行對照的結構。

海尼曼在亞利桑納州待了四個月。之後轉往墨西哥,原本只打算花一兩個星期訪問人物瞭解事態,沒想到一待待了九個月。他說他事前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對當地的「人」和「村落」產生感情,越想知道更多,越置身風暴中心。最後甚至好幾度經歷了被威脅、或身在槍戰現場、或目睹抓人和拷問等等,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

這讓《無主之地》成為一部絕對讓人驚心的電影。即使和劇情片比起來,它當然不「戲劇性」也不熱血刺激,但它完全地真實,看導演「真槍實彈」地拍下這龐大難題中的一個重要章節,是它赴湯蹈火換來的價值。

且先說說美國這一側。在此,自衛隊做的事情是巡邏邊境,有時會碰上毒販集團的偵察兵,就試著追擊和甚至抓住他們。帶隊的提姆形容,這一區根本是荒野大西部(Wild Wild West),美國官方已經放棄在這執法,落得人民必須自己動手。片中他們用來形容自己的英文字正是「vigilante」——有別於我們剛在漫畫英雄片中重複看到的「私刑者」,這裡的用法更接近「義務警員」、「民間警察」。他們明確相信自己在做的不只是對的,還是被逼到不自救不行的措施。

而在墨西哥密卻肯州,戰火的煙硝味就嚴重得多了。從一個沒乖乖「繳稅」給聖殿騎士團,結果全家十多人被殺害(連八個月的嬰兒都不放過!)的農家慘案開始,《無主之地》讓你感受到過去那些電影裡所描寫的「無政府狀態」,都是真的。一位歷劫歸來的生還者形容:那些惡徒根本就以殺人為樂!而在毒品戰爭開始的七年後,武裝衝突有增無減,因為每當有集團被瓦解或頭目被消滅,留下來的權力/利益的真空,都只引來更多的火拼爭奪。

終於在2013年二月,Autodefensa成立,海尼曼跟拍他們荷槍實彈地巡大街、守夜班,甚至衝到聖殿騎士的集會場所逮人。其中一位魅力特強的領袖人物是外科醫師米列雷(José Manuel Mireles Valverde),他到一處演講的時候告訴市民們:「我們是來解救你們不再懼怕於毒販的,如果想要保護鄉里的人,請加入我們!」

現場歡聲雷動,許多年輕人捲起袖子領武器、換制服投入。而自衛隊在駐紮了一陣子,幫助他們建立起自治能力,「收復」了原先形同淪陷的城鎮之後,就移往下個地方去。那個演講,那喚起居民自救意識、鼓吹反抗的畫面,讓我想起《鋼鐵人》裏東尼史塔克去中東,解救村民那一幕。

但世事不會永遠這麼單純浪漫,這也是你我早就知道的。隨著戰線拉長,Autodefensa開始碰到一些釘子,在某城市他們熱血地演講完,底下民眾卻回:「我們這裏很平靜,根本不曾向你們求援」「你們的人在街上清槍,萬一不小心射到孩子怎麼辦?」「你們的人還公然調戲女生!」這截然不同的反應,背後的原因可以很多,也許是此地早已被控制得牢牢,這些人只是反串,或這裡真的是平靜之地,是自衛隊過度擴張了?

還有一位激動的村民大喊:你們是罪犯!沒有經過許可持有槍械,不被官方認可的團體,我們怎麼能信任?「如果我們不能相信執法系統,那整個公民社會基本上已經完了!」—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而從這轉捩點開始,《無主之地》拍攝題材背後,那難解亂局的癥結,也漸漸被凸顯出來。真正的問題在於:這些毒販集團的勢力已經大到無孔不入,導致地方司法、檢警系統中早已遍佈了他們的人。

米列雷醫生說:「政府要我們放下武裝,這沒問題,只要他們能先消滅聖殿騎士團的幾位首領,我們一定照辦!」但事實是,不斷質疑自衛隊的「私刑者身份」的政府當局,根本是默許毒販集團的運作。最初,自衛隊逮到人還會乖乖地交給警方處置,沒想到後來發現對方不但被釋放,連武器、盔甲等等都奉上交還。「接下來,這些人就會帶更多幫兇來找我們,或我們的家人尋仇!」

如果這些描述屬實,那在此,政府的角色根本就像廉價的陰謀劇。這也讓自衛隊的「孤立無援」及無處可去,快速冷卻了熱血,最後變成蒼涼。

無主之地 Cartel Land
Photo Credit: 高雄電影節

在這過程裡,海尼曼跟拍許多第一手的畫面,讓你我一再驚詫地發現:這根本像一部戰地紀錄片。好幾次攝影機非常大膽地,就擺在幾乎暴露在敵人射程範圍的位置,看著自衛隊的隊員行動,更不用說駁火、進攻、逃竄等等。在某一個鏡頭,還可以清楚感覺到海尼曼本人被突如其來的槍戰嚇得跌坐在地上,但下一秒他馬上拾起鏡頭,把過曝的光圈調好,繼續跟前跟後、切換捕捉。這一切真的很驚人。

而相反地,在訪談的選擇及呈現上,他又是克制的。比如亞利桑納的提姆說,最開始他是在各處的工地打工,發現到處都有非法移民的蹤跡,「他們不用繳稅,啃食著美國經濟!」所以想趕走他們。換句話說這場反抗毒販的戰役,其實是始於某種排外的心態。另一位他的同伴更是說了:「兩國之間戒備越森嚴,關係就越好。你不能把兩隻鬥犬關在一起,還指望他們和平相處,就像你不能把兩個種族的人放在同一個國家,而期待他們不衝突一樣」—這些言論背後的心態,實在有待商榷。

至於米列雷醫師的段落,除了拍他義無反顧地投入,不顧安危地在傷後不久就復出,也沒有漏掉他藉機和漂亮的支持者女生搭訕、示愛的畫面。而他的元配一方面尊敬、擔心他,一方面也失落地表示:他連自己的家人都照顧不好。這樣一位人物,有其理想性也有缺陷,才是存在於現實世界中,而非英雄電影裡的角色。

2014年初,米列雷醫師搭的飛機失事,造成他重傷,後來雖然幸運康復了,但失事的原因一直有爭議。在他養病期間,曾出現一支由他口述、呼籲自衛隊向政府投誠的影片,事後卻發現是當局剪接他的語音編輯而成。再後來,在Autodefensa歡慶成立一週年的同一天,《時代雜誌》刊出了墨西哥總統恩里克潘尼亞尼托(Enrique Peña Nieto)的專訪,標題是「拯救墨西哥」。據說,這是尼托付給《時代雜誌》四萬多美金換得的報導⋯⋯。

自衛隊的努力,最終化成了虛無。在米列雷受傷告假期間,接手他位置的二號人物「小精靈老爹(Papa Smurf)」最後帶著自衛隊向官方註冊,成為被合法承認的農村武裝警力(Rural Force)。面對集團內早已被毒販滲透、收編他們的警方也無法信任的狀態,老爹受訪的時候說:「我知道有些人跟敵人有勾結,這些我打算之後再處理。」而與之相對地,那剩餘少數不願意繳械、不願成為官方一份子的自衛隊員,則因為非法擁有槍械而成為法外之徒。

其中包括米列雷醫師。他在2014年6月被捕,關在墨西哥最戒備森嚴的監獄中,至今已經兩年了。如此這般,帶著理想性和爭議性崛起的墨西哥「復仇者聯盟」,最終分裂而消失,不願被列管的前領袖還成為階下囚—這整個過程,像極了前陣子大熱門的漫畫英雄故事。作為觀眾,除了唏噓一嘆,已經沒有片尾附加畫面、和更熱血的續集可以期待了。

而這畢竟才是真實世界。推薦大家看看《無主之地》。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曾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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