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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金馬獎】賽後評論:相愛相殺、互為表裏,《瀑布》與《美國女孩》無疑是今年最具指標意義的作品

2021/11/29 ,

評論

陳煒智

第58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瀑布》|Photo Credit: 金馬執委會
陳煒智

陳煒智

Edwin W. Chen(陳煒智) 電影與劇場史研究, 編劇, 作詞, 導演 Film and theatre historian, playwright, lyricist, director.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攤開第58屆金馬獎,筆者之所以認為《瀑布》、《美國女孩》這兩部作品是今年的「指標」,除了媒體解讀出來的「疫後溫情與關懷」,更重要的則是它們對於整個時代的回應與映照。

電影脫離不了它所存在的時代。這些人,這些事,整個社會。大至國際、跨域之間的互動,小至少男心事、少女情思,甚至毛小孩的滴溜眼神,透過光影投射,在銀幕上擴大成為「larger than life」的美感體驗;它們以故事的方式包覆著你我,它們是娛樂,是享受,也可以是挑戰,是對話,是值得深思的觸發關鍵。

金馬獎自入圍名單到最終的得獎名單,在現行的報名及評審制度下運作,多年以來自然而然形成了它自身的崇高地位,即所謂「全球華人世界的電影最高榮譽」。

早幾年,每次典禮結束便有政客怒斥「獎落別家,不如停辦」,也有好事之人斤斤計較著今年又有幾粒愛鄉愛土保障名額順利實現,這幾年則有一波聲浪譏諷此為「關起門來自嗨」的賽事評比。

只不過,金馬仍舊奔騰,門也從未主動關上;它的入圍名單柔性地反映出整個時代,整個當下,映照在電影產業上的現狀,我們如果能從這個具體結晶在金光燦爛的金馬獎座上的「現狀」,細細思索,得到一點屬於「當下」的「啟發」,金馬就絕非自嗨的煙火大秀,它就會是指標,一個指出產業界未來三至五年發展方向的,很重要的指標。

指標意義的重要作品:《瀑布》、《美國女孩》

每一年,總會有一兩部新作品,被筆者視為當年最具「指標意義」的重要電影。2016年的《樹大招風》和《八月》,除了展現新生代創作者的旺盛企圖心,也讓我們看見在內蒙,在香港的電影工作者,如何吸收曾經有過的文化養份,再從前輩的指引、扶持中破繭而出。

加上當年另一部令人驚艷的《一念無明》,該年的金馬宛如一次「離巢」儀式,雖仍青澀,但也清新,雖然還不成熟,但火候已到,可以自立,值得期待。

2018年來自中國大陸幾個不同世代的創作者,齊聚在金馬的舞台,既展現了宏大無比的格局,也形成重要的影史轉捩關鍵。2019年,關注焦點轉向新馬,熱力維持了兩年,新加坡的《熱帶雨》、馬來西亞的《夕霧花園》,次年的《男兒王》和《南巫》。

產業的「趨勢」如此堂而皇之擺在眼前,跨國、跨域的串連,文化尋根、歷史勾沉,大中原的缺席促使我們轉向探看在1950、1960年代國際冷戰時期曾經如此熱絡往來的「Chinese Diaspora」,那個由文化意念、生活習慣、哲學思想、種族血胤、語言文字、戲曲歌樂、電影電視、流行元素等等,穿透邊境和疆界,整合而成的全球華人文化生活圈。

來到2021年,我們理應看見這個「華人文化生活圈」繼續發酵,繼續深化它的互動與往來,然而,全球大疫,2020、2021年諸多電影活動停止的結果,便是資金流通、人員往來不順暢,「群聚」的禁令一下,「Lockdown」的指示一出,「拍電影」成了好遙遠的夢。

2021年第58屆金馬獎誠實反映出這個「當下」的「現狀」。今年和明年,金馬獎的舞台會真正反映出在疫情衝撞之下,新生成的重新平衡。我們何其有幸,自去年起,連續兩年的金馬盛會,都在極艱難的情況下順利辦成。

華語電影還在,看電影的觀眾還在,拍電影的方式和看電影的方式是否會改變,我們此刻暫且不去多想,因為「還在」,所以值得我們一起努力,一起往前走。如果說這叫「自嗨」,那——就「嗨」吧。

在這個「當下」,《瀑布》和《美國女孩》這兩部作品令評審團討論最久的電影,無疑就是今年最具指標意義的作品。

同為家庭題材,同樣聚焦母女,本屆典禮主持人林柏宏更用「相愛相殺」來形容片中的情感。《瀑布》以新冠肺炎種種防疫措施做為時代背景,《美國女孩》則以2003年的SARS襯在主要情節背後。兩部電影都有口罩,也都有生死懸命的壓力,它們更同時刻畫了一個和美家庭因「病」而失序,劇中人需要據此重新建立新的生活步調。

《瀑布》有精美的外觀,有極盡雕琢能事的象徵、借用、譬喻,而且寫成台詞,讓罹病的角色在療養院裡對著攝影機當面鑼、對面鼓地大鳴大放。或許創作者覺得力道不夠,還要讓角色高歌一曲「朦朧的眼,朦朧的雨,臉上交橫的是淚是雨?」,或許,創作者覺得仍然不夠,於是,再借來鮮艷的電影海報掛上主場景,務求每一顆鏡頭都穿鑿得如此透力。

影后得主賈靜雯給了整部電影一系列無懈可擊的特寫鏡頭,角色的痛、酸楚、茫然、慾念、徬徨,一覽無遺,細看每一顆鏡頭,她的大特寫上也滿滿都是創作團隊的雕鑿痕跡。

另一方面,《美國女孩》沒有這樣宏大的命題、聯想、譬喻、比興。如果說《瀑布》的優點在於它的用心和用力,《美國女孩》的特色或許就在它「看似尋常」的輕盈和細膩。

「小」是它最美好之處,小小的家庭,少女的成長,因為母親罹癌被迫放棄美國夢,重返台灣定居,少女的拗執和種種不適應,成為整部電影的戲肉所在。但「小」也是它本身視野所限的範圍,在這裡,它細致把創作團隊能調理的所有,一一理順,一一融合。它的「小」,對照《瀑布》的「窮工極巧」,成為兩部電影在金馬決戰時最後的討論重點。

筆者之所以認為這兩部作品是今年的「指標」,除了媒體解讀出來的「疫後溫情與關懷」,更重要的則是它們對於整個時代的回應與映照。

虛無的時代,暖心的小巧

《瀑布》繁麗、漂亮,一層一層往下剝,剝到最後卻是空的。剝下來的每一層都飽含情緒,都精雕且細琢,但最核心的內在竟是一片虛無,回身一看,整部電影就是一層一層的「一層層包裝」。

這或許就是創作者對於「當下」的最直觀詮釋——我們裝飾自己,我們紓發自己,我們沉緬在各種議論當中,拼了命地、刨根究柢用盡氣力,但在圖窮匕現的那一刻,畫軸打開,沒有了。整個時代,透過這部電影傳達給筆者的,就是這樣虛無迷惘的感覺。

電影看完,走出戲院,好友問起《瀑布》好看嗎?我想了一想,回覆道:「用心用力,層層剝開,只剩層層,不見核心」。

原來,這就是疫情的當下,這就是疫後的大時代。

那麼,「核心」到哪去了?

好意外!「核心」居然在《美國女孩》。

那個小小的家庭,每個人都愛著家裡的每個人,但就在柴米油鹽之間,夢的翅膀要被剪掉,要妥協,要屈服。不因為什麼,因為你不是你一個人,因為這裡不是「美國」這個全家人的夢應該降落的地方。

所以,差一分要打兩下,從新店搭公車來到石牌的馬場,見了不讓套上馬銜和韁繩的白馬,會眼淚潰堤。然而,電燈壞掉的家裡隨著今年獲獎的最佳攝影,一場戲、一場戲地亮了起來。

這是核心。疫情之下,成長的痛。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精湛的命題以及「一層層」美麗外觀和情緒,對比上少女的成長與小小的核心,分屬兩列,金馬最佳劇情片難以兩全,但並排觀賞,我們可以看到整個年度的、眼前當下的「指標」。

小而紮實的核心帶給我們的撞擊力道,一層層包裹和堆疊的組織起來的徬徨、自省能量,加總在一起,總有一天,當「當下」過去,我們來到另外一個新的「當下」時,希望這些的這些,也能讓我們有所成長。

文化的、哲學的思索

香港在過去幾年的動蕩,同樣累積了好多能量。正面的、負面的、憤怒的、徬徨無助的。對於香港古往今來在電影界的地位和傳承,筆者用情甚深,但對政治、社會與局勢實如隔膜,立論恐有失據,不作評析,只思索我最關心的創作問題。

接下來會如何?創作者會怎麼繼續講述關於這座城市、關於這群人的故事?是燈火輝煌的追懷如夢舊歡?還是推向文化的、哲學的思索?

羅卓瑤與方令正自1980年代他們相繼在影壇斬露頭角開始,始終是引人注意的一股創作勢力。他們並非獲獎常客,雖然各自締造過亮眼的商業成績,但近年來一步步走向哲學型的深思,作品愈來愈個人,也愈來愈自在揮灑。那份不羈的「奇」,使他們的創作在任何一個舞台上都具備了異軍突起的銳利光芒。

方令正在邵氏導演過《唐朝豪放女》、《郁達夫傳奇》,羅卓瑤在1990年代拍出《愛在他鄉的季節》、《誘僧》,從移民問題、古典新譯,他們逐漸迎向一條走入中國、穿越中國的自我追尋之旅。

既思考自身與當前各政體之間的關係,也潛入文化深水區,探究中國文化、中華哲理及美學,在這些令人徬徨、惹人悵惘的動蕩上,能夠讓創作者產生共感的啟發。

羅卓瑤本屆獲得最佳導演的《花果飄零》也是如此,好多其他的創作者不也如此?只是取樣不同、角度不同、切入點不同,但大家想講的故事與題材,都跟「香港」、「澳門」、「華人」這套文本有密切關係。

雅正時代的結束

大江滾滾,後浪推前浪,2021年標記著華語電影古典、雅正年代的正式落幕。歌后張清芳在金馬盛會的舞台上唱畢〈最愛〉,餘音裊裊之間,攝影機補捉到舞台上空置的導演椅,椅背上兩個字:李行。

今年金馬盛會懷念逝世影人的單元,以李行導演為首,緊接著就是編劇大師張永祥。他們二位可以說是整個華語電影圈在1960、1970年代在思想、道德、人文精神等各方面的最重要代表。

與此同時的所謂「華語片四大名導演」白景瑞、胡金銓、李行、李翰祥,各勝擅場;無奈造化弄人,李翰祥在1996年年底駕鶴登仙,1997年胡、白二位也先後離世,剩下李行;他將生命奉獻給整個電影圈,自1990年代初期一直到2020年,30年的歲月,比他實際擔任導演工作的時間還要更長,影響還要更深遠。

雅正、莊嚴、質樸、內斂。在張永祥編劇、李行導演的作品裡,這樣的特色以各種不同面貌出現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背景。巨人已逝,後生晚輩又該如何在這樣源遠流長的真摯情意裡,承先啟後,接過火把繼續向前呢?

今年典禮開場沒有大型歌舞,但有一支五分鐘的短片,主持人林柏宏穿梭在好多好多重要的電影符號、意象當中,把今年的入圍重點影片、過去幾年讓觀眾印象深刻的美好瞬間,揉在一起。

短片的結尾是林柏宏從電影故事裡跳回到拍攝電影的現場,他一時半刻還沒回過神來,只見攝影機旁坐著大師李屏賓,眾多電影工作者中,李安迎著他走了過來。

「我想跟你們一起拍電影。」林柏宏含著眼淚向大導演坦白。

「早就開始了,」李安笑道:「大家都在等你。」

舞台上燈光亮起,金碧輝煌,一整年的成績就在這裡展現,在這裡團結。想起好久沒有人再唱的〈金馬獎歌〉歌詞:「讓金馬帶動電影的巨輪,如金之純真,如馬之奔騰」。

〈金馬獎歌〉裡還唱道:「以喜怒哀樂,表達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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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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