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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跟中國人談的命運,是有差異性的。中國人口中的命運,我理解的是人們對於強權,對於權力,對於更強大勢力的一種屈服。」今年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來自中國的王兵所執導的紀錄片《青春(春)》入選,此句話就出自王兵,而王兵也發表了自己在創作上以及對中國社會的相關看法。
今(2023)年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來自中國的王兵所執導的紀錄片《青春(春)》入選,終結華語電影自2019年後未進主競賽的片荒。
王兵為當代極具代表性的中國獨立電影導演,作品多數聚焦、紀錄中國人民的底層狀態。而其紀錄作品的時長皆相當驚人,例如2002年的《鐵西區》超過九小時,2018年的《死靈魂》則超過八小時。
王兵生涯至今的重要影展榮譽,包含2012年憑藉紀錄片《三姊妹》獲得威尼斯地平線單元的最佳影片,2017年憑藉紀錄片《方綉英》獲得盧卡諾影展最高榮譽金豹獎,本次的《青春(春)》則是王兵首度入選坎城主競賽。
而王兵本屆不止是《青春(春)》將在坎城亮相,另一部紀錄片《黑衣人》也將在特別展映單元放映,共有兩部片子於坎城展演,成為本屆坎城最為忙碌的電影人之一。

也終於,《青春(春)》在坎城影展18日進行世界首映。我在坎城實際看過《青春(春)》之後,非常喜歡。
這部片子是關於王兵與中國浙江湖州織裏鎮的勞動青年的故事,2014年至2019年,王兵將攝影機深入織裏鎮,這座距離上海150公里的小鎮,在上海迅速發展直抵繁華中國夢的上個十年,有著一群年輕工人,跨過五湖四海,進入長江流域,同居同住,同寢同食。
甚至是,這群工人們可以是分裂,可以是不同心、不同力,可以是一言不合就指刀相向的敵對者,而在這個小鎮的紡織製造業當中,青春是什麼,可以是關於友情、資產、家庭、爭吵、歌唱,更或是片頭的談一場戀愛,又或者在片尾的買一棟房子——是人的生活。
處理這類題材,很容易將片子定調於「上流資本」與「底層勞動」者的剝削與對立關係,尤其緊鄰上海從中輻射而出的,是長江流域的富饒。
上海幾乎是近百年中國經濟發展的代名詞,「上海」與「織裏鎮」在其中各自代表的符號表徵,事實上非常容易從中切向批判、批判再批判的影像宣言,「批判」是容易滿溢、重複於這類影像之中的聲音,
但王兵幾乎不這麼做,他的紀錄眼睛,並非大肆舉著公平正義的大旗,去揭露剝削與濫用,王兵關心的是,以日常的生活揭示工人狀態,想看見的是個體的樣貌。
王兵僅將年輕工人們的「生活」,放進這部時長212分鐘的紀錄片,所以在這種勞動的生活當中,取代「批判」的聲音是「紡織機」,紡織機的聲音很大,大到幾乎電影院的所有觀眾,無論是何種階級的觀眾,都無法不去聽見。
紡織機的聲音從一開始的單調環境音,隨著影像開展,在重複性的機械性當中,最終變成了某種樂音,這是青春的勞動聲音,充斥織裏鎮。所以在最後,在這樣強調重複的生活行為之中,所有人聽見了,也看見了勞工生活,而這是在富裕的長江流域之中,真切活著的工人。
而不只「紡織機」的諾大聲音無法輕忽,片中出現的華語金曲,如李玖哲的〈想太多〉、林俊傑的〈背對背擁抱〉、蔡旻佑的〈我可以〉、鄧紫棋的〈泡沫〉,尤其王兵甚至刻意讓〈我可以〉從主歌至副歌完整播放一遍,這類的刻意為之,都讓《青春(春)》的聲音有了生活感,甚至是動人之處。
有了生活,攝影機就能看見人的狀態,也就進一步看見了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係,王兵在影像當中的節制、冷靜讓《青春(春)》始終保持著一種距離,但王兵的鏡頭,很多時候也擁有著熱情,或是某種動能,近到消弭了距離,這部紀錄片就在各種距離之間,看見了王兵與青年的故事。
而這種狀態,是王兵用五年的拍攝期,以及深入他者生活的視野所換來的,當然,時間感也帶出了生活感,「時間」也就成為這部片子,或是後設來看的重要母題,如前文所敘,王兵2002年的《鐵西區》超過九小時,2018年的《死靈魂》則超過八小時,相對王兵譜系的創作,《青春(春)》的時長相對較短,但這是一部三部曲。
本屆坎城映演過後,對後續此系列的作品,更加期待。
對於《青春(春)》,坎城官方在法國時間19日舉辦媒體聯訪,王兵也攜手背後製作團隊出席,本篇文章即有我對王兵提出的「時間」問題,也一併整理各家媒體對王兵所提出的問題,提供有興趣的讀者參考。

- 好奇你是如何開始這部電影的拍攝
王兵:拍這部紀錄片的最初想法,是想在長江流域拍一部電影。我們在之前做了很多努力,我們都在商量這些的事情(製作電影),選擇織裏鎮這個主題,是比較偶然的。因為我跟雲南打工的孩子,一起從雲南來到浙江,來到這裡之前,我並不知道這個地方。
中國從九零年代開始直到今天,大部分的中國人,當然,我指的是大部分的農民,多數都是離開自己的原始居住地,前往經濟比較發展的地區,例如長三角、珠三角或是大城市打工等等,這是整個中國這幾十年,人民的生活,可以說是主體的,這種農名生活就是這樣。
所以,我選擇長三角這個位置拍攝這部紀錄片,當然我希望電影的方式是個人的,是拍具體的個人生活,而不是一個群像,其實我的電影從來不拍群像,只是人們有點誤解。
我希望,一部電影容納的故事幅度是寬泛的,也希望是具體在個人生活當中建立起來,而非群像,可以說是一個完全沒有中心化的人物,但這個人物是由多個人構成,而每個人物都是最個體的人物生活。
我對宏大敘事並沒有興趣,我也並不喜歡這樣的電影,我的電影針對的都是個人。
- 導演是怎麼在織裏鎮與當地人打成一片,讓當地人同意,讓你能夠進行如此長時間的拍攝?
王兵:首先,感謝浙江當地人給我這個自由。其實,過去我病不認識這個地方的人,但到了這裡,慢慢在接觸當中認識,之前都不認識,所以剛開始拍攝時非常艱難,但是我就慢慢住在織裏鎮慢慢展開,當然有一個很艱難的過程,而我非常感謝這個地區的人,感謝浙江的人給我這個自由。
- 電影中的素人演員,在第一次面對錄影機時,是否產生緊張情緒?如果有,導演又如何解決?
王兵:從我開始拍電影時,大家一直關心這個問題,但實際上,我確實沒有什麼方法,也沒有什麼感覺。這20年間,我的工作就是這樣,我拿著攝影機不管走到哪,就覺得很正常,就拍吧,一直和大家維持著關係,可以說很近的。
其實遇到的很多人都是萍水相逢,全都不是預先設計。其實我很習慣,走在哪裡都能跟人相處,因為我在任何時候,好像都很容易信任別人,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
- 這部片子在2014年至2019年間拍攝,到了今年中間也發生許多事情,導演目前還有和紀錄片中的人物保持聯繫嗎?作品完成之後,被攝者們有看過嗎?
王兵:前幾個月,我和影片中的被攝者在微信有互動,但是《青春(春)》沒辦法給他們看。
一個是因為這部片子的後期在巴黎做,另一個就是影片中的人,都還是像在電影中呈現的那樣生活。我覺得這部電影中的生活,對他們而言,可能是人生當中最幸福的時間。
我的電影拍過很多人的生活,其實至今變化也已經很大,總得來講,我認為每個人的命運都發生很大的變化,雖然在電影裡面有很多燦爛的時刻,但在現實面前,其實每個人物,逐漸地進入到他們長年在社會的角色。
像片子開頭的兩人戀愛,是非常浪漫、彼此相愛的,但因為父母的干涉,或是中國社會的現實問題,最終這兩人的戀愛變成一場悲劇,直接影響兩人此後的人生,當我再見到他們的時候,女孩完成變成另一個人,男孩也不在這個地方了,當然,在此也不便說太多個人、太直接的事情。
當然,我在片中最要好,關係緊密的某些人,有些人的婚姻結了又離,家庭四分五裂,孩子也是自己照顧,但他們還是在這個地方繼續打工、做衣服,大部分人的生活,也好像並沒有什麼改變,還是和以前一樣。

- 導演拍過這麼多作品,見過中國那麼多人的人生經歷,而中國人經常提及命運,好奇導演是怎麼看待命運?
王兵:其實,所謂命運,西方人跟中國人談的命運,是有差異性的。
西方人講的命運,是指人生,人身為一個動物,從小到老都會死掉,有一個自然且不可違背的規律,但是中國,當然也有這個意思,但是我更理解的,中國人口中的命運,是人們對於強權,對於權力,對於更強大勢力的一種屈服。
- 在看你的電影時,感覺電影工作者或是電影寫作者的生活狀態,其實也是一種自我剝削的狀態,曾經看過你的訪談,也有談及類似的事情,而今年是關鍵的年份,AI正在取代勞力,好奇導演怎麼看待未來勞動者的狀態?
王兵:我好像並未太過關心未來社會到底應該長成什麼樣,我並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這個問題。而我對勞動本身,其實我很喜歡勞動,我個人從小至今,是很喜歡且願意勞動的。
而對我來說,在我的電影之中,可能擁有永遠都在徘徊的問題——我覺得社會最重要的是公平,當所有的勞動者,在一個不公平的狀態下,不斷地勞動,這是非常恐怖的事情。我覺得,每個人都不太希望變成他人的工具,但事實上,很多人這輩子的命運,就是別人的工具。

- 《青春(春)》這部紀錄片擁有人類的肖像,你有曾經被紀錄的工人們影響情緒嗎?
王兵:我很少被感動,我一直是很理性的人。而我的工作,或是能做好的事就是拍電影。所以我認為,我更想做的事情,就是在電影之中展現這些人,所以不管在哪裡,或是發生什麼事情,我好像都無動於衷,但是我一直都很願意用電影來解釋。
- 過往你的片子,或是拍攝時間都非常長,《青春(春)》的拍攝期,從2014年至2019年,也跨度了五年,最終呈現3.5小時。對你而言,是如何思考將「時間」做剪輯放到你的片子之中,尤其這部片子的時間感換來了生活感,你又是怎麼思考時間與影像的狀態?
王兵:《青春(春)》這個項目的時間比較長,對我而言,我也非常願意拍這樣一部長時間的電影,主要原因是,我是一個黃河領域的人,但我想在長江領域完成作品,一方面為了拍電影,另一方面,我需要了解長江領域這個地區,整個這一代人的文化,人的生存的一種很內在的信息。
以中國近代而言,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上海,是長三角整個地區,因為這裡是中國跟世界最早接觸,或是在接觸過程當中,逐漸形成中國的一種新的文化的基礎,也是今日經濟最發達的地區,所以我需要有時間,有經歷,在這個地區感受這個地方的人,這個地方的人的思想,他們在這個國家之中,一些很實際的作法。
這個地區在中國近一百多年的歷史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我認為這個地區也會影響未來整個中國,我認為對於中國的整體社會變化,將會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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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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