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張愛玲在華語文壇無人能夠企及的影響力,使台灣出現了不同世代的「張派作家」,曾經我們以為「張派」指的是一種文字語言或內容形式,然而,在張派作家紛紛「叛離」張愛玲寫出一條自己的路以後,今天所謂「張派」,更近似於一種精神上的依歸——相信文字、共感「華麗蒼涼」,以及,對孤獨一無所懼。
張愛玲從來傳奇。
上篇,我會先談語言的政治性,對所有作家而言,使用母語寫作絕對是最有優勢的,但張愛玲離開中國後選擇以英文寫作,這選擇有其時代背景,但對華語文壇絕對是一大損失;張愛玲的作品影響了一代華語作家,她的文字是珍貴遺產,同時也成為作家們的心魔。
下篇,張派作家是否後繼有人?張愛玲作品的改編翻拍何以困難,我們或許可以從「文字語言」和「影像語言」的迥異邏輯,理解李安《色戒》、許鞍華《第一爐香》。作為讀者,你期待下一位張愛玲出現嗎?作為書寫者,你期望成為張愛玲接班人嗎?——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
大一時,見朋友MSN(古代通訊軟體)暱稱改為「白流蘇與范柳原」,好奇問他,對話框傳來「傾城之戀」四字,於是我去了高雄前火車站光南找到這本書(現在回想深感離奇,光南真是賣什麼都不奇怪),初次照面張愛玲。
做了太久升學主義體制下的順民,張愛玲的小說著實嚇了我好大一跳,她文字的精刮利索和國文課本上那些文以載道、忠孝節義,簡直平行世界;如同歌者必須開口唱給你聽,關於張愛玲作品的論述早汗牛充棟,翻開書頁,文字騙不了人。
曾偶然在批踢踢上看到這番言論:若沒有夏志清的拉抬提攜,張愛玲不會有今日的文壇影響力……劉德華之成為一代巨星,仰仗的是天份、才華、努力及運氣,若有人跳出來夷然評述,要不是星探某某何來今日天王,這歸因多錯謬,完美詮釋「評論者的傲慢」。
離開中國,選擇用英文寫作
近年有個怪異現象,權且定調為儒家「忠君愛國」的遺緒——談創作、談文學,先問「愛台灣」與否。本來,政治無所不在,但對作家而言,有什麼可以高過「文學」?我尚在教會時,便曾遭小組弟兄群起「圍攻」,企圖說服我把神置於寫作之上才是「正確」的;在我看,但凡一個寫作者認定愛台灣更重要(這莫不是中國「政治審查」的對照?),他永遠無法成為「用作品說話」那種作家。
藝術家亦如是,「創作的自由」必須凌駕一切。
以羅馬拼音/注音符號習寫簡/繁體中文,兩種通往中文的路徑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如果只談傳達思想或表述意義,大抵殊途同歸;然而,談及對中文這個圖像文字其豐富麗緻的深刻洞察與體會,繁體作家必勝過半籌。
因此,我個人當然對於張愛玲離開中國後,一去不返地以英文寫作(除了為籌丈夫賴雅醫藥費返回香港寫作劇本時期)這件事深感遺憾,但這個選擇因時代背景能夠理解,二戰後是英美國力巔峰,英文從此一躍成為霸權語言與「文明」二字鶼鰈情深直至今日,身為作家,用(當時的眼光)更先進、高級、文明的語言寫作,在情在理,張愛玲也具備足夠的語言天賦;我遺憾是,張愛玲的中文寫作已豎立難以攀比踰越的高峰,若她苦心孤詣再寫下去,很可能就這麼寫出一座中文世界的通天巴亦未可知。
遺作《小團圓》、《易經》、《雷峰塔》俱以英文寫就,出版時譯為中文,文字風格確實張愛玲,但畢竟是譯筆,讀時我總感覺譯者「過度努力」地擬仿張腔。
「落葉歸根」四字大概已被編寫進華人的基因裡,文學作品也有一脈「懷鄉文學」,經常悲嘆身為「無根漂萍」的無奈;然而,張愛玲是「最不思鄉的中國人」,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她去信宋淇、鄺文美:「中國人內大概是我最不思鄉。要能旅行也要到沒去過的地方,這話也跟你們說過不止一次。」;早在一九六八年更曾說過:「我很驚奇,台灣描寫留美的學生,總覺得美國生活苦,或許他們是受家庭保護慣了的。我很早就沒了家庭,孤獨慣了,在哪兒都覺得一樣。而且在外國,更有一種孤獨的藉口。」如果我們深受張愛玲「孤獨美學」吸引,也同意「孤獨而能真正自由」,或許就會理解張愛玲的「不思鄉」。
一個不思鄉的人會「愛國」嗎?大作家如張愛玲也有被定調為「反共文學」的作品《秧歌》、《赤地之戀》至今未能於中國出版,不愛國(黨)在對岸遭封殺,是稀鬆平常,但,愛國與否從不能作為作家作品的評述依據。今日,自由台灣的文壇居然存在政治審查,多教人啼笑皆非。
再難複製的影響力
資訊爆炸網路世代,已經習慣了社群、串流平台無休止的訊息,我們的注意力被切割得更為細碎。老三台年代,1985年潘迎紫主演《一代女皇》最高收視來到51.48;第四台出現後,極具影響力的傳奇談話節目《康熙來了》最高收視3.59;其後,電視已非Z世代必需品,追劇有Netflix,短影音有YouTube、抖音,這說明了要締造「時代共同記憶」愈發困難。
今日台灣文壇作家的水平不如張愛玲嗎?小說語言妖異幻麗的邱常婷,意象氤氳的言叔夏,荒謬、哀傷與幽默並行的陳栢青,我們有太多太多好作家,但一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文學獎反稀釋了獎項的價值,無處不能發表的網路時代也讓這些作家難以獲得相對應的關注。
而張愛玲在華語文壇無人能夠企及的影響力,使台灣出現了不同世代的「張派作家」,曾經我們以為「張派」指的是一種文字語言或內容形式,然而,在張派作家紛紛「叛離」張愛玲寫出一條自己的路以後,今天所謂「張派」,更近似於一種精神上的依歸——相信文字、共感「華麗蒼涼」,以及,對孤獨一無所懼。
黑色幽默袁瓊瓊,明月前身朱天文
張派作家並非張愛玲的「複製體」,他(她)們分別取徑張愛玲文字的不同面向,一個字一個字,寫出自己的天空。
袁瓊瓊以〈自己的天空〉獲聯合報短篇小說獎,在女性極受壓抑的年代,成為倡議女性自主權的名作,可與吳爾芙(Virginia Woolf)《自己的房間》相呼應;直到《恐怖時代》,王德威評袁瓊瓊寫出了張愛玲較難學的「黑色幽默」;行至暮年,《或許,與愛無關》對「愛」的多樣詮釋,引人深思;《九歌109年散文選》年度散文〈普通人結弦的神話〉,更展現她對於現實世界的深情注視與洞察力。袁瓊瓊前夫詩人管管在颱風天淹水時獨力掃水,仍要她安坐在桌前寫稿,這來自另一半對自身才華的肯定,或許是許多人求而不可得的。
朱天文「文字煉金術」曾招致批評,但中國作家阿城如此評論:「也只有朱天文才揮霍得起。」比如羽生結弦於北京冬奧挑戰花式滑冰四圈半跳(4A),成為史上挑戰此動作的首位滑冰選手,儘管失敗,但運動項目是如此,你如果要理解這個動作的組成對運動員的難度多高、挑戰多大,你必須非常關注這項運動,做得到、做不到,是肉眼可見的畫面。
但文字不同,文字是意識的產物,而意識是人類身上唯一不被三維物理空間限制的東西,因此儘管一樣是用眼睛看,它還存在「解讀」這個程序;因此,許多人以為所謂「文字煉金術」就是詞藻華美地故做賣弄,但具備相對應鑑賞力的同業阿城,卻說朱天文「揮霍得起」——因為她擁有的更多。
下篇,我將續談朱天文其人其文以及不知是否後繼有人的張派作家、張愛玲作品的改編。最後,我們可以一起思考,張愛玲的美學及精神,如何影響我們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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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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