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樂生院區被拆除5年多後,當我看著那殘餘院區與捷運機廠的巨大工地,既像是兩個並置的傷口,也像是創傷與「發展欲望」相互交疊的場址時,我關心的是怎麼將「保衛樂生」的精神,通過反思後進行再擴延。
採訪、撰稿:李沂霖、黃立萍、陳群智
殘響,原指聲源在空間散發時,聲波經過不斷反射、吸收,並隨著時間而逐漸遞減至人耳聽不到的頻率。導演陳界仁認為,我們亦可將殘響視為是每個「事件」中,各種具差異的「意識殘響」的後延狀態,關鍵是我們如何讓這些幽微的「意識殘響」被看見與聽見。
他認為藝術可真正開展的政治性,不只限於再現現實,尤其當事件似乎已成「定局」後,藝術可以從看似已無法改變的現實中,重新打開其它辯證空間的可能。從《凌遲考》(2002)開始,陳界仁除關注各類社會議題,並以混合錄像藝術、實驗影像和行動藝術等手法,不斷探索如何生產「無法被消解」之記憶、想像與行動的實踐方式,換言之,陳界仁更關注如何從各種不可能中「生產事件」,而非再現現實。
在《殘響世界》中,陳界仁帶著觀眾重回樂生院殘餘院區及其周邊環境,通過沈靜的長鏡頭和游移於黑、白、灰的光影,讓觀眾再凝視這塊創傷之地內,某些微小卻具有另一種動能的人與事。《殘響世界》入圍本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國際競賽與台灣競賽,以下為與陳界仁導演的訪談紀要。

Photo Credit:TIDF提供
Q:《殘響世界》為何選擇以樂生療養院與樂生保留運動作為敘事起點?
每個社會運動都有其主訴求,但其中也同時存在其它的想像,只是在運動的緊急狀態下,這些想像常被外界忽略。而我既沒有參與當時的運動,也只認識很少數的樂青,同時我決定創作前,需要經過漫長的思考與投入過程,換言之,我沒辦法在沒有身體性的投入下,就去想創作這種事。同時關於樂生,已有不少人拍過優秀而可貴的紀錄片,所以之前一直沒想過要拍一部與樂生有關的影片。
直到2012年,也是樂生保留運動過了高峰期的4年後,我在樂生院附近,作一個長達1年的創作計劃《幸福大廈》時,認識還繼續留在樂生院陪伴院民的張芳綺,印象中,她總會在空閒時順手拿張紙塗塗寫寫,或是畫些像塗鴉的畫,某天,我問她可不可以看那些文字和畫,幾天後,她抱了一大落寫在各種紙上的文字和畫來,對我而言,這些看似無邏輯的潦草書寫與塗鴉,既像是她在運動高峰期與之後的內心獨白,也像是某種無目的性的「感性檔案」。
或者說,這些「感性檔案」間接流露出她為何還繼續留在樂生院陪伴院民的莫名情感,總之,她的行為與「感性檔案」很令我動容,這也促使我開始重思樂生保留運動的後延意義,再過1年多後,我才拍《殘響世界》。
Q:在《殘響世界》中,您使用黑白影像,並用較「沈默」與「片段」的低限形式,討論從樂生療養院引發的各種後延性,而非一般我們所想的抗爭型紀錄片,您是否想過觀眾會怎麼看這麼低限的音像敘事?
首先,我非常尊敬在緊急狀態下,拍攝抗爭過程的紀錄片工作者和研究者,沒有他們的紀錄和研究,後續的反思是不可能展開的。從某方面說,樂生所觸發的各種議題與問題意識,雖不再那麼明顯可見,但仍繼續發展;而作為一個遲來者,尤其在樂生院區被拆除5年多後,當我看著那殘餘院區與捷運機廠的巨大工地,既像是兩個並置的傷口,也像是創傷與「發展欲望」相互交疊的場址時,我關心的是怎麼將「保衛樂生」的精神,通過反思後進行再擴延。

Photo Credit:TIDF提供
如果說樂生院代表過去的殖民現代性,藉由對漢生病患施加諸如強制隔離等醫療政策,並以此形塑殖民地的「從屬性文明論」,而將新莊捷運機廠用地轉移到樂生院,可以被視為某種地方版的新自由主義操作邏輯,那麼在面對樂生殘餘院區與捷運機廠工地,所形成的雙重或多重傷口前,我們不可能不反思什麼是當代的隔離形式等問題。
我的意思是:我們的思維與感知模式中,可能都隱藏著對所謂「不潔者」、「非法者」、「非公民」,採取某種隔離形式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又大都已被日常化、自然化和正當化。換句話說,這多重創傷之地,也是一個質問我們既有思維與感知模式之地。
至於觀眾會怎麼看這麼「片段」與低度敘事的影片,對此,我既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預想,我只能相信總有些觀眾會自己開展其聯想力。對我而言,「觀看」同時也是另一種再創作。
Q:《殘響世界》由〈種樹的人〉、〈陪伴散記〉、〈被懸置的房間〉、〈之後與之前〉四個段落組成,分別從院民、陪伴者(張芳綺)、陸配看護工、刑務所政治犯幽靈等不同視角切入,可否談談為何會這樣安排。
院民
在面對如長河般的無數院民生命史前,就像我曾在院區內撿到的一盒幻燈片,這些幻燈片原本是為了說明什麼是漢生病的簡報片,但因為潮濕等原因,大部分影像已因化學變化,而成為無法辨識內容為何的抽象影像,換言之,無論我們採訪過多少院民,都只是這長河中很小的一部份,更不可能真正體會他們在生理與心理上曾經歷過的痛苦。
對此,我們不應迴避這必然的侷限,所以影片中我只聚焦在院民們於院區種了八百多棵樹的事,其它就留給院民們的臉孔、歌聲、話語、殘餘院區、工地聲、風聲與「沉默」。
陪伴者
廣義的樂青,或許也像是從樂生保留運動中成長出來的「樹」。作為一個從未參與運動的局外人,自然不可能去談我不認識且已有好幾代的樂青們,所以我只拍熟識與從未加入樂青的張芳綺,我感興趣的是:她既是運動與院民的陪伴者,也是一個「感性檔案」的生產者,我不知道她會在樂生待多久,但她只因某種自身也難以說清的原因,就從2007年待到現在。對我而言,可以說清楚的就交給文字或語言,而那些難以說清的情感狀態,或許只有影像才可能記錄,我總是被那些難以說清楚的人、事與氛圍所吸引。
陸配看護工
只要對台灣社會結構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台灣的臨終病房內,有大量的陸配看護工,照護著台灣的臨終患者。悖論的是:因為台灣特殊的右傾思維,陸配成了所有外配中最被歧視的一群人,甚至有政黨公然提出陸配不應該擁有公民權;如果說漢生病患是在殖民現代性下被歧視、排除、隔離與曾被剝奪公民權的受難者,那麼陸配的遭遇,難道不是台灣當代社會製造出來的新隔離形式下的被排除者嗎?

Photo Credit:TIDF提供
如果說,樂生殘餘院區是一個質問我們既有思維與感知模式之地,那麼,我們怎能看不到醫院中的陸配與外籍看護工。影片中她們唱了〈白毛女〉等從中國民謠改編的革命歌曲,這些歌既關於她們的青春記憶,更關於我們今天怎麼反思過去人類社會曾發生過的革命歷史?
幽靈
最後一段影片是虛構嗎?我總是疑惑怎麼有人有辦法區別什麼是「真實」與虛構,對我而言,與其說〈之後與之前〉關於幽靈或虛構,或許它更接近多種「意識殘響」既集合又相互辯證的狀態,意識對我來說始終是「真實」的,而且可能比可見的現實更「真實」。
《殘響世界》以樂生為敘事起點,但不只關於樂生。
Q:《殘響世界》在不同場合放映過不同的版本,您認為觀眾在不同場所觀賞影片,會和影片產生什麼不同的互動?
我們總是把影片當作完全獨立的媒介。但我們不要忘了影片出現於戲院、電視、電腦、手機之前,換言之,這些播映工具與觀看環境,同樣會影響觀眾的觀影狀態。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影片沒有其內含的多義自主性,而是說, 即使是「一部影片 」,我們也可以隨著不同環境,通過創造各種觀影形式,生產出影片與不同環境、觀眾之間的外部蒙太奇。
《殘響世界》曾在樂生療養院進行過類影像劇場的放映儀式、在展場空間內以四頻道方式展出、在國外的藝術空間內,將四頻道版的《殘響世界》與當地遊民的口述錄音交錯、並置在展場中,以及藉演講表演的形式對沒有看過這部影片的觀眾,講述這部影片,讓觀眾想像這部未曾目睹的影片。
通過這些不同的展演形式,向外連結被剝奪感性生產權利的當代年輕人、澳洲遊民、日本的派遣工等等。當然它也在電視、戲院內放映過。「一部影片 」——也可以是一個奇異點(singularity),一個先內聚再向外持續擴延的多重運動音像。
《殘響世界》將於第十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中放映,詳細資訊如下:
殘響世界 Realm of Reverberations
陳界仁CHEN Chieh-jen|台灣Taiwan|2015|DCP|B&W|102 min故事從1930年代院民們栽植樹木開始,一張張無表情的臉孔, 或唱或說起他們之於樂生療養院的回憶,因漢生病被迫「以院為家」的院民,在北市捷運局的強制拆遷下,展開了十多年的反迫遷運動。影片以不同主角觀點,透過沉靜影像凝視殘餘院區,無語的臉面、空椅子、廢棄的手術臺、被鋸斷且燒焦的樹木、腐蝕嚴重的醫療簡報幻燈片……這些處於靜態與缺席、損毀與侵蝕、生命與死亡狀態間的人事物,呈顯出一種縱使被圍困仍凸顯著替換、影響和干擾力量的寄生性影像,誘發觀者內在感受,撿拾遺像與殘響。
2016/05/08-13:50 – 15:35 台北新光影城一廳
2016/05/10-10:00 – 11:45 台北新光影城一廳(導演映後座談)
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孫珞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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